苦水菩萨(第3/8页)

  讪笑,确实是他在相当漫长的光阴里,唯一学会并且使用过的笑。

  现在好了,对着菩萨,轻轻地坐下,先将它们请下神坛,再把它们想象成七个熟识的人,一一都起了名字,然后就开始分别对它们笑。功课要做到最足,来的路上,他已经搜肠刮肚,从记忆里翻找出不少美好的事情,小心藏好,到了现在正好可以拿出来了:吃过的糖果,母亲身上的香气,一只藏在衣柜里的鸭梨,等等等等。他闭上眼睛,想着它们,就像是在用手抚摸它们,再提醒自己,不要急,慢慢来,一,二,三,开始吧。

  开始吧,一天,两天,三天,他反复地开始,反复地笑,苜蓿地作证,这寻常的小事里,也埋藏着艰险,也要过五关,斩六将。谢天谢地,终有一日,他可以确定,他学会了这件小事。其时是在黄昏,寺庙里雾蒙蒙的,当他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七位恩人,喜悦与礼赞同时滋生,他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这七尊菩萨,绝不只是隔岸的看客,看起来什么也没有做,但事实上,它们什么都做了——这世上有些人的笑,先是需要确信,有人愿意注视他,其后,又想要确信,他的笑不会引来对方的嘲笑。

  接下来,还要练习反抗。不是要学会刀枪剑戟,他要做的,仅仅是把怯懦从身体里一点点抠出来。世界何其大,但是就算命如蝼蚁,你终归有你的一小块花草河山,比如我有这七尊菩萨;菩萨何其大,但是越大的法门,越被它们安放在最微小的事物之中。它们可能无法给你带来一个人,乃至一群人,但是,它们好歹给你带来了一条狗。

  那条狗,是被另外一条猛犬追来的,全身淌着血,仓皇闯进寺庙,双腿一软,便在菩萨们眼前倒地不起,它似乎病得也不轻,躺在地上,全身力气只够用来喘息,哪里还能稍作反抗?但那猛犬却好似恶灵附身,不肯休歇,吠叫着冲上前来,又再一口一口咬下去;那狗只是哀鸣,抬起头,悲痛地看着不说话的菩萨,还有躲藏在菩萨背后的我。

  我以为死亡是它的结局,但是我错了:或是天性,或是狠狠地赌一次,它竟然缓缓站了起来。其时,如若菩萨有灵,我相信它们亦会觉得惊骇。那条猛犬也惊呆了,多少有些迟疑,好像是在迟疑着是否再次痛下杀手,可是晚了,站起来的生灵已经先来一步,闪电般咬住了它的喉管。这一次,发出哀鸣的换作了它。费尽气力,它终于挣脱,转而四处奔逃,哪里想到,可能是红了眼睛,也可能是为了其后再不被欺侮,站起来的生灵竟然牢牢地盯住它,就在七尊菩萨之间上下追逐,一阵嘶吼缠斗之后,那只猛犬号啕着跑出了寺庙,喉管处血流不止,到了这个时候,能够逃走已经是它的荣光。

  再看胜利者,绝无嚣张之色,继续躺卧在地,安静地喘息;还有菩萨们,一番狼藉之后,破碎的菩萨更加破碎,其中一尊的耳朵都掉落在了地上。稍后,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了:那条狗,竟然沉默着走向了这只无辜的耳朵,它间或舔着这只木头耳朵,间或又抬起头,宁静地朝菩萨们张望,眼神里竟然流露出几分畏惧,其时情境,就像一个犯了错的童子,再次变得温驯,被恩准回到了炼丹的炉边。而我,我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这眼前所见,全都无心插柳,可分明合成了一座课堂——如何能像这条狗,在最要害之处,去反抗,去将肝胆暴露,而不是死在一身怯懦的皮囊之内?反抗过了,活下来了,又如何能立即被庄严震慑,去跪伏,去轻轻地舔那只木头耳朵?

  世间名相,数不胜数,各自无由相聚,再无由分散,但就在这无数聚散之间,真理和道路却会自动显现,此中流转,正好证明了做人一场的美不可言,可是菩萨们,我若没有和你们的共处,机缘怎么会将我笼罩和提携?我又怎么可能在如此幼小之时就明白,这一生,一定要活过那条哀鸣的狗?

  多么好的时光!露水与羔羊,热茶与冷饭,供销社和油菜花,这满目所见,都在被那个十一岁还是十二岁的孩子赤裸地亲近,并且,他还在合唱的队伍里第一次发出了自己的声音,没有错,他正在秘密地修改自己的模样,该笑的时候便要笑,难堪来了,也不要羞于见人。他甚至提醒自己,少一点寡淡,多一点身轻如燕。有一回,他被在荷塘里挖藕的人们接纳,也去挖了一下午的藕,天气寒冷,每个人都在抱怨这该死的天气和生活,但是,看着眼前肃杀的镇子和沮丧的人们,他突然觉得骄傲:当此之际,唯有他是喜悦和不折服的,因为他的身体里住着一座庙,庙里住着七尊菩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