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与小周

  “……她看人世皆是繁华正经的,对各人她都敬重,且知道人家亦都是喜欢她的。有时我与她出去走走,江边人家因接生都认得她,她一路叫应问讯,声音的华丽只觉一片艳阳,她的人就像江边新湿的沙滩,踏一脚都印得出水来。”

  ——在胡兰成的书里,他曾经记叙了这么一位汉阳女孩子小周,凑巧得很,在汉阳,我也认得一个叫小周的女孩子。

  和民国年间的小周一样,我认得的这个小周,也是颇得周边四邻欢喜的。她开着一间美发店,只要是小孩子来剪头发,多半都不要钱。闲下来,她也像个小孩子般,楼上楼下疯跑。平日里,她除了养狗,还养了一群鸽子,为此故,后来我只要想起她,第一个念头便是她又牵着狗在巷子里奔跑,哪怕雨天,她的裙子上沾满了泥点,终究还是不管,奔跑着,笑着,使一条街都变得亮堂,变得有颜色。

  还有鸽子,她老是在美发店的天台上喂鸽子,喂饱了,一只只地捧在手掌里,盯着看一会,再一只只将它们送入空中,鸽子们飞远了,她还在盯着它们看,既认真,又心不在焉。

  她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她只对一件事情认真,那就是做演员。打我认识她,她就奔忙在本地的各家文艺院团之间考试,但从未获得录取的机会。失败太多,难免陷入沮丧,但她很快便又打定了主意,重新牵着她的狗在巷子里疯跑了起来。因为她相信,这只是暂时的,她不过是在走周迅的老路。

  是的,在所有的女演员里,她最喜欢周迅,不,应该说,她只喜欢周迅。美发店的墙壁上,除了一张价目表,张贴的全都是周迅的画像——海报,封面,挂历,插图,不一而足。她想当演员的念想不是因周迅而起,但是,这世界上一个名叫周迅的存在的确给了她最为重大的安慰。这安慰并非是野心,并非是自己一定要像周迅那样被整个国家的人知道,一开始,仅仅是喜欢,喜欢她几乎每一回出现在银幕上的样子,而后才是敬慕——如果自己也能像她一样,从小城出发,最终变作国家的玫瑰,果能如此,该有多么好啊。

  只要那个名叫周迅的演员仍然在演戏,汉阳小周对她的想象就不会停止,做演员的执念就不会停止,非如此不可,唯有如此,她才能忘掉不愿直视的周遭:多病的母亲,渐渐增长的年龄,门庭冷落的美发店,以及,她越来越成了街谈巷议的笑柄。

  我也看过不少周迅演的电影,有一回,在黑暗的影院里,看着银幕上的周迅,我突然明白了,小周身上的神态,那种既认真又心不在焉的神态,也来自周迅,她一直都在模仿她,这模仿着实耗费了不少心力,但不得不承认,她模仿得刚刚好,我刚刚能从她的眉眼和奔跑中看见周迅的影子。与此同时,在她拒绝了许多次提亲之后,以街坊四邻看来,她几乎成了一个怪胎,如此,嘲笑既起,就愈演愈烈,她却还是不顾,美发店有一搭无一搭地开着,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在医院里照顾母亲,剩下的空闲,她照旧遛狗和喂鸽子,每一回,鸽子们早就飞得老远了,她还在盯着看。

  有一个雨天,我在巷子口遇见了小周,她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湿了,本来已经从我身边跑过去了,又折回来,站到我的伞下,跟我说,她去看周迅了,可是她的运气实在太坏,乘坐的公交车在半路上抛锚了,她好不容易赶到江边的电影院时,周迅却刚刚结束电影的宣传活动离开了。

  和往日相比,她的话少了许多,也几乎没有笑过,最令我诧异的,是她开始怀疑自己一辈子的运气也就这样了,她告诉我,她要离开,去北京,她就不信自己混不出来。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劝说她,我便将自己当作她的听众,听她说了一路,自始至终,她都在说,她要离开,她一定会离开。

  可是,哪有那么容易离开?为了给母亲治病,她家的房子已经卖掉了一半,美发店自然关门了,母亲的病却非但没有好,反而越来越像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但越是如此,她越是告诉自己,也跟更多的人说:她要走,她马上就要走,最迟下个月她一定会走。渐渐地,关于她的笑柄不再单单是她想做演员的事了,还有她的迟早一定去北京,人们个个都心知肚明,却偏要故意问她什么时候去北京,又或者径直告诉她,北京最近的天气不错,去了就多待一阵子,不要着急回来。每逢此刻,她倒是镇定的,像一把剑,定定地站住,再告诉对方:她马上就要走,最迟下个月她一定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