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与小周(第3/6页)
穷亲戚
油菜花的表姐不是牡丹,公鸡的表妹也不是天鹅,就像世上的穷人,他们的亲戚多半都是穷人,甚至是比穷人更穷的人。我也不例外:在这城市里,一年到头,总归会有来自家乡的近亲远亲找到我,但是,于我有求的,也都不是什么大事:一周的饭钱;找个过夜的地方;被打了,又或被欠了工资,给我打个电话,问问该怎么办。如此而已。
这一回遇见的事情,却是要棘手得多:我最小的表妹,她原本是在郊区的工厂里打工,有一天早晨从宿舍里醒来,突然就厌恶了人生,想一死了之,去工厂外的小诊所买了安眠药,吞下了,但是没死成,被救活之后,不用说,被工厂开除了。她暂时不再寻死,但也不想回家,这城市里有她众多打工的姐妹,她就在这些姐妹的宿舍之间辗转流连,与此同时,又将另外一件事情当作了救命的指望。
我岂能不管她?接到来自家乡的电话,我足足找了一个星期,最终在一家干洗店的阁楼上找到了她,几乎是强迫着将她带走,住进了我的工作间,那也无非就是一间三十平方米的房子,但住下她已经足够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了解清楚,那件被她当成救命指望的事情,到底是什么,说来再简单不过:她有一个姐妹,在鄂尔多斯打工,这个姐妹说,鄂尔多斯不但挣钱容易,生活也全然不乏味,完全不同于终日站在机床前的一潭死水;好消息是,这个姐妹马上就会回来探家,到时候,她可以带上自己一起前去鄂尔多斯。所以,她一直在等待,这等待甚至让她产生了幻觉:她一遍遍地跟我描述着鄂尔多斯,酒店,霓虹灯,风,地下赌场,但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她想象出来的。
我还知道,在阳台上,在她的房间里,她一直都在哭,但也一直没哭出来,有时候,她会偷偷地站在镜子前,长时间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等待着自己哭出来,“人生如梦——”这是她刚刚学会的话,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对姐妹说,“我连哭都不会哭了!”但是,她不知道的是,她其实是会哭的,有时候,我在客厅里写作,可以隐约听见房间里的她在睡梦中发出的呓语和叫喊,它们是惊恐的,在梦里,它们是她的敌人,她怒斥着它们,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就像等待戈多一样,她在等待着那个女孩子从鄂尔多斯回来,在等待中,她日渐焦虑,几乎坐立难安,渐渐从一个她变成了两个她。一个她是:从不看电视,觉得电视剧都是骗人的,倒是抱着一堆杂志彻夜翻看,乃至读出声来,对于杂志上的某些文章和段落,她大为叹服,想办法将它们都挂在嘴边上,跟我聊天的时候,她有意无意都要将话题引向她感兴趣的地方,最终,她会顺利地背诵出杂志上的那些话,用它们作为谈话的结论,“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等等等等,无非这些。
另一个她却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尖刻与乖戾:没来由的暴怒,一刻也离不开零食,手持电话本到处打电话,但是,每打一通电话都是以争吵和哭泣而告终,如果我去提醒她,她不该任由自己无度地怨天尤人,她便会正告我,她是在等待,她马上就要去鄂尔多斯了,等待于她,已经变作了一个巨大的容器——一切悲上心头和百无聊赖都是因为它,而它又让她动辄陷入剧烈的担心,担心身体,担心鄂尔多斯的女孩子已经忘记了承诺,担心几乎全部未曾发生的事情,最后,又将这些担心带入了崭新的暴怒与无精打采之中。
然而,鄂尔多斯的女孩子始终没有回来,她的等待也来到了极限,她决心不再等下去了,她要自己去找她,所以,她想要我给她一点钱,以作上路的盘缠。但我告诉她,我不会给她,除非她要跟我解释清楚:为什么每一天她都会在睡梦里发出惊叫,她之前的打工生涯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有,她为什么要寻死?
这些疑问,其实已经被我反复提起,但是,每说一次,话头刚起,就迅速被她掐灭了,这一回却是躲不过去了,她必须要说出来,才能换来前去鄂尔多斯的盘缠,她想了又想,这才开口说话。
事情起源于一种红色的药丸——在她打工的工厂,拥有着众多骇人听闻的森严规定,譬如迟到一次要加班五个小时,譬如午饭只能站在机床背后吃,在这些规定面前,人人都被折磨得五内俱焚,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这时候,主管就发给她们一种红色的药丸,说是吃下了就会精神抖擞,几乎人人都吃了,她也吃了,吃下去之后,果然精神好了许多,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这红色的药丸就是她的救命稻草,也是更多人的救命稻草。然而,后来他们慢慢才知道,那其实就是普通的口服避孕药,也就是说,在吃下药之前,他们的身体并没有什么问题,之所以觉得精神抖擞,完全是因为心理暗示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