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周与小周(第2/6页)

  最终小周还是去了一回北京,在她结婚之前。

  据说,她本来是不用结婚的,照她自己的意思,是想把剩下的一半房子也卖掉,好给母亲凑够剩下的医药费,母亲怎么也不肯,好几回寻死,说是宁愿早死几天,也不愿她将来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如此反复了好几回,不知道因了什么样的机缘,她结婚了,对方答应,帮她出母亲的医疗费,还答应她,带她去一回北京。

  她在北京待了三天,每天都去一趟北影厂,一句话也不说,就在大门口坐着。关于北影厂的大门,在许多娱乐报道里都是一个神奇的所在,似乎有不少想当演员的人都在这里等来了机会,有的报道甚至说周迅当年也曾出现在这里,所以,小周去这里倒是也不奇怪,只是她没想到的是,离开的前一天,她竟然真的等来了拍戏的机会——她被人叫进北影厂,在一部清宫戏里扮演了浣衣局的宫女,洗了整整半天衣服。

  回来后她就结了婚,没过多久,母亲还是去世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剩下的那一半房子也卖掉了——却原来,她嫁的这个人,是个身染毒瘾多年的人,之所以娶小周,是因为他父母隐瞒了真相,想找一个女人管着他,来收他的心,至于他自己,早就已经债台高筑了,结婚没多久,他和小周的家就被债主们砸了,不得已搬回小周开美发店的房子,没过几天又被砸了,为了帮他还债,小周心一狠,卖掉了房子,这一回,对于这条街,她才算是真正离开了。

  就算要搬走,她也没忘记墙壁上的那些画像和海报,一张张都被小心地取下带走了,还有她的狗和鸽子,也伴随着她消失无踪,我在经过那间房子的时候,总要驻足一会,似乎稍等片刻,那个蹦蹦跳跳的小周便会出现在楼梯上。

  终究没有,自打她搬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只见过她三回。

  第一回,是在协和医院,我从拥挤的门诊大厅里出来,突然就看见了小周,她一个人,在停车场边上,摆起小摊,正在专心地给一个老人剪头发。都说岁月催人老,她却一点都没有变老,仅只头发长了些,她一边剪,还一边笑着和旁边围观的人说话,站着不动的时候,她的右脚会轻轻踮起来,一如从前的样子。我正看着,城管却来了,摆小摊的人们纷纷奔逃,她也不例外,可是她给人家的头发才剪了一半,只好扶着那老人往前跑,没跑两步,剪发的工具们散了一地,她只好回来一样样地捡起来,脸上还挂着笑,并没有多么慌张。

  第二回是在武昌的长江大桥下面,这一回,她没有给人剪头发,却是在卖鸽子。鸽子们飞得到处都是,江水边,石阶上,还有一株桂花树的树梢上,都站满了她的鸽子。每一回,当树梢上的鸽子朝她俯冲过来,她便噘着嘴,张开双臂,像是抱住了自己的孩子,待到抱住了,她就一只只地亲,一只只地跟它们说话,而她的丈夫就躺在不远处的石阶上,可能是毒瘾没能戒除的原因,眼见得的虚弱,也不说话,只有当鸽子们飞向他的时候,他才会暴怒着喊叫起小周的名字。

  我最后一回见到的小周,其实并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遗像——为了讨得一点毒资,她的丈夫手举着她的遗像,回到了她从前住的房子,终日对现在的房主取闹,非要说当年卖房子的价钱太低了,现在必须给他找补,否则,他就不走,我恰好遇见了,这才知道:小周已经死了,她穿得干干净净的,跳了长江。

  世界上竟然再也没有小周这个人了。一个人的消失,竟然如此轻易和彻底,偌大的尘世丝毫也没有被惊动,就像她活着的时候,她的笑,她的奔跑,她想当演员的执念,其实从未获得无论多么微薄的见证。

  小周并不知道,许多年以后,我在影院里看了一部名叫《孔雀》的电影,电影里的女主人公,虽说比她当初的年纪要大,却也和她一样,不断地对人宣布着她的即将离开,看着女主人公在一座尘沙之城里独行与四顾,一时之间,我竟难掩悲伤,头脑里满是小周当年斩钉截铁说出的话:我要走,我马上就要走,最迟下个月我一定会走。

  小周也不知道,又过了一些年,在厦门,我见到了周迅,这才知晓,原来周迅的朋友们也叫她小周。那天晚上,在鼓浪屿对岸的一家酒店里,我和周迅一起,去佟大为的房间里喝酒,喝得高兴了,周迅放了音乐,也不管我们,一个人,自顾自地,躲在角落里舞蹈了起来,霎时间,我便想起了你,汉阳小周——你给人剪头发,你喂鸽子,你蹦跳着奔下楼梯,你对着墙上的画报看了又看,既认真,又心不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