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故事(第3/3页)
不知是否因为巫风过盛,我刚来小镇没几天,便听说了好几桩鬼魂扰人之事,有一桩是说,镇上医院门口的大钟,早已朽坏多年,这几天却无故响了起来,每当响起来,就算没有风,大钟下边的树叶和别的碎屑也会莫名飘动起来,必定是鬼魂们正聚集于此;另一桩,发生在一间酒铺前,每每夜半时分,就有人在虚空里大喊着要买酒,店主和周围的邻居循声出来,却从未看见一丝半点的人影,这便是鬼了,乡亲们个个说起来都言之凿凿,有的甚至径直问我看见了鬼没有,我当然摇头。他们便一再对我说起真相:镇子上不仅有鬼,而且还不少,入夜之前贴着墙角往城隍庙里走的都是,不过不要紧,新魂与旧魄,每一个都能在七月十六这天被主事的道士辨认出来。
果然,七月十六的晚上,新魂旧魄们的名字都被写在了黄纸上,每一张黄纸前,都点着一盏油灯,灯盏们在祭案上一字排开,明明灭灭,如果哪盏灯灭得早,便说明这盏灯的主人已经清醒了,认命了:人间虽好,终非久留之地,今日离开,为的是明年再来;更多的灯却还没有灭,一盏盏的,有的像是在赖床,有的像是坐在车站的长椅上迟迟不愿意上车,如此,道士们便开始了作法——爆竹轰鸣,钟馗像高悬半空,祭案边散落着锦鸡剪纸,道士们的口中念念有词,无一样不是传说中让厉鬼遁逃的物事。
于是,更多的魂魄们认命了,灯盏渐次熄灭,只剩下寥寥几盏还亮着,其中一盏燃烧得最为明亮,据说,它背后的亡灵在生前也最是不堪:一个七岁的小女孩,母亲在她一岁时亡故,而父亲为了一点生计也只好常年在外打工,突有一天,她给自己生火做饭的时候,被烈火烧死在了厨房里。
到了最后,除了这最明亮的一盏,别的灯火全都熄灭了,道士们便请来了桃木剑,和所有人想的一样,这最后的利器一旦亮出,火苗忽闪了两回,顿时变得黯淡,须臾之间便要灭尽,可是,就在最后的要害之时,突然,一声痛哭传来,桃木剑被凭空里伸出的一只手抢夺过去,扔进了夜空,在场的人定睛看去,却原来,扔走桃木剑的是一个满身泥泞的年轻人,胡子拉碴,肩上还扛着行李,全然是出了远门归来的样子,他痛哭着,穿过道士们,紧紧地、不要命地护住了那盏将要熄灭的灯盏。
不用说,他便是那死去女孩的父亲。
接下来,不断有人上前去劝说年轻的父亲,告诉他,人间也有枉死城,人间也有鬼门关,他应当放下灯盏,让亡灵一路好走。可是,年轻的父亲却不发一语,自顾自地抱住灯盏,自顾自地痛哭,几个远亲也走上前,像是要把灯盏抢过来,不料,年轻的父亲竟突然推开了众人,护住火苗,发足狂奔起来。其实,并没有什么人在他身后追赶,但他却陷入了巨大的癫狂之中,一边呼喊,一边惊慌失措,没过多久,他便跌入了城隍庙门前的河流,幸亏这条河并不深,他踉跄着从河水中站起身,一步步往前走,灯盏被他高高举在头顶上,虽说河面上有风,但灯火却一直都没有灭。
必须承认,站在围观者的队伍里,我几欲泪下: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空穴来风的鬼故事?哪一桩鬼故事里没有站满尘世中的伤心之人?那些月夜迷途和旷野奇遇,那些荒村作魔与孤城作障,说到底,他们都是未及流出的泪水,只不过更换了凛冽的面目,像银针扎身,像烈焰入口,为的是让活着的人相信,人鬼同途,地府与阳间本是一场生涯的两般面目,我们仍然活在对方的咫尺之内,仍然可以继续亲爱、争吵和比翼双飞——你看那河水中的父亲,就算已经从癫狂里苏醒过来,依然还是将灯盏高高举过了头顶,一步步,小心翼翼往前走,就像是,天地之间再无旁人,唯有他和他的女儿行走在无人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