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与逍遥(第2/2页)

庄子看得很透,他深知人世的本质就是残缺,无法消解克服,人生的意义唯有退守生命的残缺,在欠缺中安之若素。李泽厚把乐感视为中国文化的精神意向,其中尤以道家为甚,更强调自然的本能感觉,不倚仗外部事物获得快乐,更有自足性,其最高境界是陶然忘机的生命沉醉。

而基督教是爱的宗教,因负恶而沉重,要的是救赎,不是解脱。托翁不要,也不知道如何轻松地去爱。俄罗斯文学的另一座高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封给友人的信中说:“在这个地球上,我们确实只能带着痛苦的心情去爱,只能在苦难中去爱。我们不能用别的方式去爱,也不知道还有其他方式的爱。为了爱,我甘愿忍受苦难,我渴望流着泪亲吻我离开的地球,我不愿在另一个地球上死而复生。”按现在的说法,就是追求一种虐心的爱。

托尔斯泰的负重感强烈地吸引着我们,同时也让我们紧张和反感,因为他不让我们活得轻松,迫使我们去想“为什么而活”,很少有人经得起这样的追问。希望活得更明白的想法容易把人逼入绝路。

果然,托尔斯泰最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写完《复活》,托尔斯泰抛弃了上层地主贵族的传统观念,回到宗法制度的农民立场,但那个巨大的问题,如何消弭地主和农民之间的鸿沟——这在我们今天看来是个多么天真的问题——还是没能解决。于是,为了自己的信仰,托尔斯泰背叛了自己的贵族家庭,离家出走,“我不能在一个奢侈环境中做一个掠夺者”。他和贫苦农民挤在火车破旧而臭气熏天的三等车厢里,“非常愉快”。《圣经》里,耶稣被宣判死刑后,背负十字架被押往山坡上,这条著名的路线被后世称为“苦路”,这也是任何一个圣徒的救赎之路,至今还存在于耶路撒冷。离开富足的家园,托尔斯泰踏上自己的“苦路”,这绝对不会是老庄后人的选择。

仅仅十天后,这颗“俄罗斯人民的良心”,八十二岁的老人就客死在一个偏远的小火车站,那是1910年一个风雪弥漫的冬夜。有时想,幸亏离开了富贵的雅斯纳亚·波良纳庄园,能在这条贫瘠艰难、漫无止境的救赎之路上离开这个世界,终是托翁此生最后的圆满和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