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象中的时间(第2/3页)

另一类用于标刻时间和空间的物象,则是自然之景。对杨慎或是辛弃疾而言,滚滚东去的长江,俨然就是惯看秋月春风的白发渔樵,在青山常在的背景中,目睹夕阳几度、朝代兴替、樯橹灰飞烟灭。而陈与义在“长沟流月去无声”的寂静之中,也感受到了“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的伤感与悲痛[4]在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咏叹之中,一国之兴衰,似乎不过是不变山河的浮光掠影。在国家破碎、身世飘零之际,竟然也有“山河仍在”的慰藉。

毋庸讳言,在所有山川风物之中,被古往今来的文人墨客歌咏最多的核心意象,正是“月亮”这个超级典故。

每当诗人们抬头望月之时,月亮显然就成了联想和记忆的枢纽。一方面,它所凸显的是同被朗照的共时性幻觉,李白的“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似乎整个长安城在融融的月光下都沉浸在一片此起彼伏的杵声之中,而“捣衣”这一行为,与远在千里之外的“玉关良人”联系在一起。“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亦形象生动地将自己与远在他乡的思慕对象,置于同一个苍穹之下。杜甫笔下的“鄜州月”也“省略”掉了长安与鄜州之间的山水阻隔,仿佛自己亲眼看见了他思念的对象泪湿云鬓。谢庄的“隔兮千里共明月”,苏轼的“千里共婵娟”都是人所共知的意象。(除了月亮之外,其他的自然之物也有类似的功能,如王昌龄《送柴侍卿》,正因为“流水通波接武冈”,“青山一道同云雨”,才能有“送君不觉有离伤,明月何曾是两乡”的落拓不羁。这里的流水之通,云雨之同,将不同空间、地域之间的物理距离化迹于无形,产生天涯比邻的情怀。)

另一方面,月色自古就有,赏月之人亦如恒河沙数。被月光所照亮的,既有秦汉的雄关,唐宋的二十四桥,也有明清的秦淮河水。将时间“纵轴上”的意象,强行拉至空间并置的“横截面”,自然的物象所串联起来的,恰恰是纷乱历史的时间碎片。有时,“望月”这一日常行为所连接的起来的,还有时间长河中的芸芸众生——诗人在这里抒发的幽思,并无一个特定的对象(如妻子兄弟和朋友),而正是历史性的无名个体。诗歌所呈现的主题既非怀人,亦非思妇,而是对时间本身的抽象思考。

被闻一多称为“诗中之诗,顶峰之顶峰”的《春江花月夜》就是著名的例子。“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样的感慨境界雄浑,阔大,直抵宇宙洪荒未造时,既有天道渺远、人如朝露的感伤,也有明月年年代代无穷的通达与坦然。另外,月亮这一特殊的意象,在历代的歌咏和书写中由于被太多的写作意图所熏染,已经成了一个被赋予无数情感意义的典故。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甚至已不再是单纯的物象,而成为了一个具有浓郁象征意义的概念。

在张爱玲的《倾城之恋》中,促成白流苏与范柳原的“旷世之恋”的,并非只是日军进攻香港的战争,“月亮”在其中也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小说中写到,白流苏和范柳原住进香港的浅水湾饭店之后,当晚两人外出散步归来,范柳原忽然给白流苏的房间打了一个电话:

……她(白流苏)战战兢兢拿起听筒来,搁在褥单上。可是四周太静了,虽是离了这么远,她也听得见柳原的声音在那里心平气和地说:“流苏,你的窗子里看得见月亮么?”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哽咽起来。泪眼中的月亮大而模糊,银色的,有着绿的光棱。柳原道:“我这边,窗子上面吊下一枝藤花,挡住了一半。也许是玫瑰,也许不是。”他不再说话了,可是电话始终没挂上……这都是一个梦,越想越像梦。[5]

这里描写的月亮,并非一般窗外之景。我们知道,范柳原在此前曾经带着白流苏去散步,对着一堵灰墙,向她絮絮叨叨地解释“天老地荒之真”一类的“胡话”。白流苏作为一个识字不多的普通妇女,当然听不懂。随后,柳原再次向流苏解释《诗经》

中“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样的典故[6],言语间,对于这种天老地荒之爱既渴求又怀疑。这也是柳原一次次延宕他的表白的重要原因。当然,白流苏还是听不懂。可是这天晚上,看着窗外的月亮,白流苏忽然哽咽流泪。小说中的人物白流苏“不知道为什么”,可作者张爱玲和读者当然都知道原因。在这里,两人尽管近在咫尺,却还是要通过“明月传信”,而共赏一片月的瞬间,流苏无语泪流,会不会就是作者想象中的天老地荒之真?这里的月亮既是实写,又是暗喻:即便如流苏这样斤斤于婚姻保障的庸碌女子,完全不符合范柳原的天老地荒的梦想,也能望月而流泪,也有人生的超迈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