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4/5页)

一听到学员要请假回家,李继东心里总会咯噔一下。很多次了,他们早上刚提出请假回家,下午却进了医院,到晚上就“走了”。

那是他们的回光返照。

李继东记得那个叫胡浩的学员。那天胡浩很早就爬起来,先是在池塘边唱歌,然后打电话给李继东,要跟他拉家常。电话里,胡浩说自己想回家,说自己回去后肯定好好做人,还说自己想吃鸡腿,想喝酸奶。李继东感觉不对,就买了鸡腿和酸奶过去。吃完七个鸡腿喝完两瓶酸奶之后,中午胡浩就开始发高烧。李继东叫人把他送去医院。下午的时候,胡浩不断给他打电话,说想见他。李继东带了四个人去陪他吹牛,一直吹到晚上九点钟,这时,医生敲了敲玻璃让李继东出来签病危通知书。

“我刚写下‘胡’字,突然下意识地一抬头,隔着玻璃,我看见他脑袋一歪,走了。他爹妈死得早,只有一个姐姐,我给他姐姐打电话,他姐姐说:‘直接烧了吧!我不来了,我弟弟没有后代,骨灰也不用留了,直接让风吹走吧!’”李继东讲这话的时候,流露出某种难以形容的伤感。他不愿意去医院,没人愿意不停地面对熟悉者的死亡。

但每次,要走的学员都想见他最后一面。类似送走胡浩的经历,到目前为止,已经有13回了,而且注定还会继续。

“想那么多干什么?每天要死那么多人,自杀的,他杀的,生病的,车祸的。想得过来吗?”李继东突然呵呵地笑了起来。他还是用脚趾按开连通饮水机的电源,泡普洱茶给我喝。

“多喝普洱茶,对身体绝对有好处。根据医学指标,艾滋病病人的CD4(人体免疫系统中的一种重要免疫细胞)在200以下就会发病,但在我们这里,有很多人CD4在180以下还是没有发病,我什么药都不给他们吃,就给他们喝普洱茶。这东西,我们这儿满地都是。”李继东得意地说。

喝茶的时候,李继东讨厌的卫生局局长的小车到了。除了局长外,还有两位女士,其中一位,李继东认识,她是思茅市疾病控制中心的防艾官员。另一位是他们介绍来的作家,从她名片上密密麻麻的介绍看,写过很多小说。

“听说你们这里有很多艾滋病感染者?”女作家问。

“谁说的,我们这里怎么会有艾滋病感染者呢?疾控中心不说,我们怎么可能知道谁是感染者?”李继东没好气地回答。

“别这么说,人家是北京来的作家,再说,检测结果不也都告诉你了吗?”疾控中心的女士面色一下子变得难堪起来。

“那是我带去检测的人,你们能不告诉我吗?”李继东脸一沉,声音大了起来。

场面似乎有些尴尬,我便先溜了出去。

不一会儿,来访者走了。

很显然,那位疾控中心的女士也曾得罪过他。“那女的是全国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这些荣誉,都是因为防艾得的。我当时的条件他们也了解,可她去跟省里的领导说我使用廉价劳动力。我倒是想使用廉价劳动力,可当时什么工程都不给我,我怎么个使用法?”李继东怒气冲冲地说。

“是她当时不了解你的情况吗?”

“她当然是最了解的!”

“那么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还不是因为我反映他们不作为!”

对于那些获得荣誉称号的人,李继东是保留看法的。

2006年6月26日,居庸关长城上,纪念第19个“国际禁毒日”的活动正在举行。李继东以159996票排在“2005年度中国十大民间禁毒人士”的首位。他跟其他九位“禁毒人士”商量,建议大家把每人3000元奖金中的1000元捐出来给十名禁毒英烈的子女,可九位“人士”均以不同的理由拒绝了他的建议。有的说,他比他们还困难;有的说,这钱是集体的,他做不了主;有的说,还得把钱拿回去办更多的事情……

他灰心了,一言不发地把身上那条“2005年度中国十大民间禁毒人士”的绶带解了下来,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掏出电话,开始拨号,叫人马上汇28000元钱过来,英烈子女每人1000元,其中上大学的3人每人再资助6000元学费。长城上,阳光明媚,媒体大大小小的闪光灯闪个不停。他没有出现在“十大禁毒人士”的合影里。

这天晚上,所有的学员都集中在空地上。过几天,这里将有一场晚会,来访的是思茅市某企业和工商联的领导,他们给重生厂捐了20台电脑。李继东是晚会的导演。

“挥挥手啊!你在唱歌还是在演僵尸!”32岁的李洪文木讷地站在空地中间时,李继东放下手中的茶杯大声地指挥着,“往中间走两步啊,再不动送去劳改!”“对,送去劳改……”人群里爆出一阵起哄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