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第2/5页)

李继东带领我参观他所“保卫”的“家园”。他身材魁梧,面色黑黝,背有些驼,走路时手甩得老高,拖鞋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学员穿着短裤,赤裸着文满了各种图案的上身。他们之中有拉祜族、佤族、哈尼族……少数民族特征加之云南充足的阳光让他们呈现出诱人的古铜肤色。无论如何,这些体型健壮的年轻人都让人无法把他们和艾滋病感染者联系到一起。

艾滋病人管理者/高远摄

学员们在盖房子。政府一拨钱,李继东就让他们“建设家园”。头发染得黄黄的小伙子们有的和泥,有的砌墙,有的蹲在一旁晒太阳。李继东路过时,他们的眼神中流露出明显的敬畏。他不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会主动跟他说话。

“他们好像很怕你!”我说。

“必须让他们怕!这些人原来都是偷骗抢惯了的,他要不怕你,你怎么管理?”李继东点了支烟接着说,“有个老人在外地给我打电话说,他想做同样的事情。我说,你是好心,但有好心未必能做成好事,给他们吃喝只是最简单的,你得随时处理各种突发事件,这些人要是不怕你,聚在一起,将是特别危险的事情!”

那一次,几个感染者喝了整夜的酒,准备了三十多个啤酒瓶做的燃烧弹,准备去扔政府。李继东是在深夜一点赶到的。他往门口一站,看着这群衣冠不整、摇摇晃晃、眼色血红、充满愤怒的人。他们也看着他,场面一下安静了。他们抹着眼泪跪了下来。他们本打算在重生厂里悄悄地走完自己生命最后的旅程。可政府的人说,到李继东重生厂的人全都是艾滋病感染者,亲朋好友都知道了,于是,他们都很伤心,于是,喝了酒,做了燃烧弹……

“当时,我跟他们说,感染了就是感染了,这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去美国、去月球你们就没感染了?不可能的!虽然你们不能尽孝,但只要还平安地活着,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安慰!”李继东讲话时有一种天生的霸气,有人说他长得像个土匪,也有人说他在“以暴制暴”,总之,关于他,有太多别人无法仿效的故事。

池塘边有一间小屋。门口拴着一只棕色毛的大狼狗。李继东带着我绕到屋子的另一面,那里有扇小窗户,借着微弱的光线,我见到屋子深处一个男人弓着身子,面朝墙躺在地上,旁边放着一个空碗。

这人曾经是个医生,得知自己感染之后,咬掉了自己的半根食指,接着就疯了。刚进来时,见谁咬谁,所以李继东只能把他关起来,每隔两天送一次饭。

“他姐姐觉得他可怜,跑来看他。他眼睛一鼓,上去就咬,还好,被我们的工作人员抓住头发,一把按在了地上。”李继东轻声说。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感觉有股冷风爬进了后背。

“我去跟检察院的人说,精神病院不收,公安局不要,我现在把人非法拘禁了,你们说怎么办吧?我是把人放了,还是给你们带来?他们说,你快去把他关好吧,你要把他放了,老百姓就得咬死我们!”

在一个被打得凹凸不平的台球案边上,李继东和我抽着烟。头顶上是高高的磨思大桥,汽车经过的呼啸声听上去有些怪异。李继东开始向我回忆他和他的重生厂。

李继东曾经是大老板,做过牛奶总代理,承包市政工程,生产预制板,开汽车修理厂……兴隆的生意,几百万元的身家。那时候,他甚至可以上午请朋友坐飞机到昆明吃顿午饭,下午再飞回来。2001年,李继东认识了杨明翔,杨明翔是澜沧县公安局禁毒支队的副支队长。杨明翔经常一连好几天待在李继东庞大的汽修厂里,那里复杂的环境很受毒犯们的青睐,是蹲点守候的好地方。一来二去,他们成了好朋友。后来,杨明翔调到戒毒所当所长,就提议让一些戒毒人员到李继东的预制板厂工作。正常工人当时是500块一个月,吸毒人员他给四百五一个月。一开始,李继东以为自己赚了,可后来发现吸毒人员生产技能低,五个抵一个。碍于面子,又不好退回去,结果就有了重生厂的故事。

当时来了78个人。国家规定强制戒毒所的强制期是一年。期满的时候,35个人检测出感染了艾滋病。这些人都处在社会底层,如果出去以后报复社会,后果不堪设想,当杨明翔表现出焦虑时,李继东说:“以我的实力,把这些人养起来没有任何问题。”

他没有想到的是,预制板厂的其他工人很快跑光了,预制板厂不再生产预制板。人们听说他整天和艾滋病人打交道,也不再喝他送的牛奶,不再给他工程做,甚至连汽车修理厂也没人来了。在人们眼里,他成了感染者,一些老朋友见面也不再和他握手。生意,一下子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