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

李继东朝屋外喊了声:“大鬼,进来!”

“大鬼”弯着腰走进来。肤色黝黑,脸上坑坑洼洼,有些变形,像是某种疾病的后遗症。

“去买盒烟!”李继东递给她10元钱。

转身出门时,“大鬼”朝我笑了笑,除了两颗门牙,嘴里的牙齿似乎都掉光了。

“她叫袁玉珍,‘大鬼’是我给她起的外号。”李继东一边说,一边把脚从拖鞋中抽出来,用脚指头按下地上的电源开关,立式饮水机发出轰轰的声音。

“她曾经是我们云南省名震一时的‘零星贩卖大王’,一天能赚十几万元,毒品就像菜一样,摆在她家门口卖。她有个儿子,小时候不小心被墙上的钢筋戳到脑袋里死了。她结过两次婚,两个老公都因为贩毒被政府枪毙了。她在‘道儿’上也算是狠角色,曾经一个人跑去平兴街买了20把手枪回澜沧县卖。她本该在监狱里服刑的,后来查出感染了,我就把她接了过来。”李继东递过来刚泡好的普洱茶,茶香醇厚。

“大鬼”买烟回来了。她望着我,我望着她,突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

“你觉得李继东这个人怎么样?”我随便问了一句。

“没有东哥,我早死了,我们这里的人也都早死了。”“大鬼”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说话有些紧张。她用右手在自己的左臂上不停地搓着。隐约,我看到了她臂弯里的文身。

“你那里文的是什么?”

“是我们拉祜族的文字。”

“写的什么?”

“幸福。”

38岁的“大鬼”感染的是艾滋病。

“上回‘大鬼’给她姐姐打电话,说想回去看看,被她姐姐拒绝了。她想不开,喝了好多酒,哭着要自杀,我去拉她的时候,手腕还被她抓出血了,我担心了好久,好在检测结果没事。”李继东头向后微仰,跷起二郎腿,轻描淡写地讲述着自己和这179名艾滋病感染者的故事。

回到稍早些时候。

一辆没有牌照的吉普车在山间盘绕而行。

“这里曾经是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也曾经瘴气横行,1919年曾有三万多人,到了1949年就只剩下一千多人了。不过,现在好了,因为盛产普洱茶,思茅市马上要改名为普洱市了……”从思茅机场到重生厂的一路上,我听着李继东,这个“2005年度中国民间十大禁毒人士”热情的介绍。

话语间,李继东的手机突然响了。他看看号码,皱着眉犹豫了一下,在接通前骂了句“他妈的”。

“局长,有事吗?……算了吧……噢……那好吧……下午来吧。”

“谁呀?”我问。

“卫生局局长,妈的,居然有脸打电话来!”

“他得罪你了?”

“跟我私人没关系,我是在生卫生部门的气,他们每年花国家那么多钱,却不作为!”

“怎么个不作为?”

“他们抽血检测,可结果只告知感染者,不告知他周围的人。你想,如果这些人再去传播怎么办,谁知道他们是感染者呢?这些人一发病,他们就去送药,感染者当然感谢,但花很多钱去延长这些人的生命,却不进行有效的监控,这些人又出去传播该怎么办呢?有个感染者的妹妹在2002年就检测出感染了艾滋病,可2004年却生了小孩。我去卫生局问他们,为什么不去做她的工作劝她不要生?或是她坚持要生,为什么不给她做母婴阻断或是告诉她不要母乳喂养?这位局长说,生不生是她的权利,传播不传播是她个人的素质问题。我当时就急了,我说:你妈个逼的,你是畜生还是人呀?为什么中国现在的艾滋病感染者这么多?就是你们让很多普通老百姓暴露在危险之中,就是你们不作为!他当时被我说得不好意思,就说,‘保护感染者隐私权’是国家现在的政策,他们也没办法!晏记者,我只想问你一句,到底是少数人的‘隐私权’重要,还是多数人的‘生命权’重要?”

车窗外,茂密的山林里升起浓浓的雾气,宛如仙境。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从磨思公路出来,经过一家砖厂,拐进一个小桥洞,往前50米就是路的尽头。那儿有两扇铁栅栏门,门关着,但没有锁。前面立着两块圆牌子,白底红字写着“警戒”。

这里曾经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地方。因为在磨思公路的高架桥下,刚开始,李继东叫它“磨思大桥下”,但现在附近的人都知道这里叫做“思茅重生厂”。

重生厂没有生产许可证,也没有税务登记证,因为这个“厂”不生产任何产品。

李继东按了两声喇叭,一个身穿迷彩服的年轻人飞奔过来,把门拉开。

“学员在干活呢!”李继东把艾滋病感染者叫做学员,“这里原来是一片没人要的沼泽地,后来我带着他们把地填平,挖了鱼塘,盖上房子,建起花园,现在,砖厂的人跑来说这片地是他们的。不得已,我就在门口竖上警戒牌,这叫‘保卫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