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5/7页)
他经常静静地抚摸这柜子,用自己的眼、手、心跟它对话。他把它放在一进门最显眼的位置,但很少有参观者会在意它,收藏热尽管已经在中国持续了好几年,真正懂的人还是少。这让他特别怀念一个老外。他记得那个老外一进门就兴奋地对着那柜子不停地喊:“Oh, my god, Oh, my god……”他爱听这种声音。中国人似乎还是对那些完好的,落了款的东西情有独钟。
他现在不喜欢落了款的东西,他甚至对青花瓷器已经没了兴趣。年代、风格都太容易看,这让他觉得浅。他叫它们“一眼白”,他不喜欢一眼就能看明白的东西。
柜子旁边有一张四方桌,那是清中期的东西,开片披的布不是麻。一进瓷房子,他就喜欢坐在这桌前先抽支烟。桌上有两个明代的龙盘和一把清代的茶壶。他把茶壶的盖子取下来,把烟灰弹在里面。好多玩收藏的人说他不尊重文物,他也懒得解释。这些东西,他家多的是,从小就用,有什么尊不尊重呢?再老的瓷器都是可以用水洗的,倒是那些家具和漆器要尽量少沾水,少擦。
桌上的龙盘上打得有锔子,那也是他很喜欢的东西。
锔子据说是从清末开始的,民国时最多,解放后就越来越少了。打锔子的师傅被人叫做“小炉匠”,他们的担子上,一头挑着火炉子,一头挑着各种工具材料,走街串巷,一边走一边吆喝。
小时候,家里的瓷器如果摔了,母亲就会叫他去打锔子。“锔盆,锔碗啊,锔……”一听吆活声儿,他就知道是哪个师傅。只有听到李师傅的声儿,他才会捧着摔裂的瓷器跑出去。他家瓷器多,摔的也多,所以经常锔,每回都找李师傅。李师傅给别人家打锔子3分钱打一个,给他家是5分钱打两个。李师傅对待他们家瓷器总是特别小心,他也特别喜欢看李师傅打锔子——先把裂开的瓷器拼好,用绳捆牢,往上吐口唾沫,用手来回拉金刚钻,在缝隙两边各钻出一个小洞,将锔子轻轻地取出放在上面,用小榔头齐缝钉入,抹上白灰,瓷器便滴水不漏了。
他喜欢那些曾经破碎过的瓷器,它们身上的那些锔子在他眼里总是特别美,这个锔完像条龙,这个锔完像只鸟。锔子能帮助他联想出这瓷器的命运——它是怎么被打碎的,打碎它的主人是干什么的……他相信,东西美,人们才舍得为它们打锔子,如果是破烂,碎了也就扔了。
抽着烟,他还能看到那个隐秘的地道入口,看到入口处那对靠他的耐性淘来的明代石门墩。
门墩是他在山东一个弥漫着刺鼻臭味的猪圈前发现的。它们比常见的门墩高出很多,最上面有狮子,四面石壁上雕刻着人物、树木、花草、山水等不同图案,一看就是官家用的。第一次看到它们时,他就不想走了。他蹲在猪圈门口,守着门墩端详、抚摸,好像突然读懂了它们的身世。他说想买下这对门墩,但老农不卖,说是祖上传的。他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但从那以后,他只要一有空,便会往山东跑,往那猪圈跑,时间长了,他也与老农混熟了,他又忍不住问:“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不卖这对门墩?”老农这才告诉他:“打安了这对门墩,俺家的猪就从来没有生过病。”听了老农的话,他就在村子里调查,他发现真是每家都有猪死,就那家的不得病。他喜欢这非同一般的门墩,因为他相信有些东西是看不见的,但又是看得见的。后来,他一有空就往山东跑,往那猪圈前跑。最后,他终于等到了那一天,老农说:“卖给你了,为看一门墩你这一趟趟往猪圈跑,真让俺觉得不落忍。”他喜出望外:“谢谢老哥,我就想看看有了它们,我这大猪会不会得病”。
门墩后的地下通道通向街心花园。赤峰道上很多小洋楼都有自己的地下通道,那是当时很必要的设施。现在,那个通道还通着,但因为下面有积水,他从来没走过。
八
有时候,他觉得人生就像那通道。一段段的。
他能恍惚看见自己在建国道小学宣传队里跳舞时的灵敏。他跳得好,因为跳舞,他得过好多上面印有毛主席像的奖状,老师甚至请他帮忙教其他同学跳舞。但在五年级,天津市歌舞团他没考上,因为他是资本家的后代。
贫农家的孩子考上了,尽管没有他跳得好,但人家是贫农的后代。
他的小名叫“傻子”,奶奶起的。奶奶迷信,觉得傻子没人要,能留得住。从小他就不爱说话,不爱跟其他小孩一起玩,他爱跟奶奶玩,爱听奶奶讲义和团打洋人的故事,每次听到义和团在望海楼上掐口诀念咒,让着火的铜盆飞上天,他就咯咯咯地笑……照小学毕业照时,有个同学说,咱一会儿都撅着嘴照相,于是,他就噘着嘴。结果照片发下来,他发现所有人都在笑,就他撅着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