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6/7页)

刚上初中就停课了,每天他跟着别人上街看热闹,看人们坐在消防车上,带着外国人留下的那种消防盔互相武斗。

高中毕业后,他顶替父亲,进了天津市感光胶片厂。在暗房里,他开始用一台半自动卷片机卷胶卷。他一个人坐在中间卷,六个人围着他,用他卷出来的胶卷装盒。暗房里只有一点幽暗的绿光,眼睛是看不清的,靠的是手和心的感觉。那时的工作量是卷800个,一般人要卷一天,他手快,通常不到上午十一点就卷完了。暗房出来,眼睛不能见光,他就带着墨镜到休息室休息。他讨厌这种休息,因为必须休息到下午下班才能走,这是厂里的规定。卷完了任务也不行。休息室里大家都抽烟聊天,聊他没兴趣的各种打架。比聊天更让他心烦的是抽烟。别人给你发烟,你也要给别人发烟,架不住人多,两轮下来,一盒烟就发没了。别人发5毛一盒的“郁金香”,他就发6毛一盒不带嘴的“中华”。他好面子,因为他家是住意租界的,他爸曾是厂里的领导,他家曾是天津卫显赫一时的盐商张家。

刚开始,他一月挣38块钱,挣到40块钱时,他决定不干了。一月下来,不够烟钱。1980年,他24岁时,他决定去当个没人看得起的“小贩”。

他开始做黄金买卖。金条香港16两一根,内地10两一根,他小两收,大两卖,能赚6两的钱。那时候,买卖黄金是被禁止的,有风险才有收益,很快,他赚了几万块。钱财来得快,去得就更快。有一天,有个人说有金条要卖,他就用报纸包了一书包钱,背着那个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的破军跨去了。一开始,他觉得那卖金条的人长相奸诈,神色可疑,但当那人把金条从裤兜子里掏出来时,金条的诱惑立刻掩盖了他的怀疑。金条是天宝牌的,那时很出名的牌子,那牌子的金条是最纯的。他把那人带到一个楼道里,准备用试金刀把金条切开,看看是不是铅条外包上金的“水货”。一刀下去,很软很纯,果然是天宝牌。在他掏出钱时,那家伙掏出了步话机,喊道:大鱼上钩了,收网!

为庆祝逮住他这条“大鱼”,警察买了两笼狗不理包子。警察问他,吃包子吗?他说,不吃,我哪有心情吃包子。警察说,你要不吃包子就交罚款,不交罚款就关进去。

倒金条倒来的几万块钱都交了罚款。还得体面。他又带了一千来块钱去了广东,想倒腾一些那时候被称为“港伞”的折叠伞回天津卖。在湛江的一家批发店,老板告诉他,问了价就得买,不买就不能走。他说,凭什么,我问价怎么了?我敢出来就不怕这个。那老板觉得他有种,便跟他交了朋友。老板说,我这儿有“夏普6060”的录音机,300块给你,拿回去你卖600没问题。他清楚倒这东西肯定能赚,但他不敢买,有倒金子的教训,再来个冒充卖录音机的警察,他可再没钱交罚款了。最后,他进了一堆衣服回去,同学们喜欢,他不好意思收钱,便送了好多,这趟又算白跑了。

“文革”后,他家在天津百货大楼附近退赔了一间门脸房,他觉得可以用那房子来卖点东西,可卖什么呢?他见很多人排队买一种布,灰色的,据说下水后不起褶。他也想卖这种布。在批发市场,他找到了这种角上写着“无锡色织四厂”的布,他先批发了一卷回去,不到十分钟就卖没了。他又去批发了两卷,没过多会儿又卖没了。他觉得卖布太神奇了,比卖金子还赚钱。他决定直接去无锡的厂子里进货。全国的人都在无锡进那布,那厂里的销售经理成了大家最热门的“行贿对象”,别人送收音机,他就送金戒指,别人送金戒指,他就送金项链,后来,经理不要东西改要回扣了,别人一卷布给5毛,他就给6毛,别人给六毛,他就给1块。付款时,经理如果说,好像还差10块钱。他就马上再给经理十块钱,并连声说:我点错了,对不起,是我点错了。他知道自己肯定没点错。

能让经理舒舒服服占到便宜,经理自然喜欢他,别人一个月等不到一卷布,他三天就能一整车拉回家。到后来,他只要来无锡,都不用在外面吃饭,饭菜经理早就给他在厂子里准备好了。

有钱了,他就给母亲买东西。买那些老家具,老物件。他家是民国天津八大家盐商张家的后代,作为大户人家的媳妇,母亲习惯了在家里收拾屋子,习惯了帮奶奶把高脚的铜痰盂擦得锃亮。

每次路过信托商店,母亲都会指着某件东西说,这是咱家的,那也是咱家的。“文革”结束后,也退赔了一些抄走的东西,但退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母亲最挂念的是那个紫檀的百寿图的屏风,上面有一百个各式各样放鞭炮的小孩,他为母亲找了很久,也没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