锔子人生(第4/7页)
五角星很难贴。第一次没正,他让工人撬下来重贴,第二次正了,但他还不满意,对于这颗五角星,他追求的是完美。让工人撬了再重贴时,已经没有“霁红”瓷片了。他一咬牙,摔了个霁红瓶,那是建瓷房子唯一摔的瓶子。那瓶子他藏了三十年。
他长时间地在小洋楼里走来走去,努力让自己保持一种灵感上的开放。
他在屋外的下水道上贴满了明清时期的瓷猫枕和天然水晶,被人们称做世界上最昂贵的下水道。
他在院里的大树顶上安了个瓷鸟窝,里面放了几只明三彩的瓷鸟。只有站在那座被整体拆移到露台上的清代木制凉亭上,透过屋檐上那些排成队的明清时期磁州窑的瓷猫才能看到。
他在楼顶的各个角落都安放了石狮子,或仰天长啸,或低头沉思,形状各异。这些狮子年代纵贯东汉、唐、宋、明、清各个时期,每只都极具价值,每只都让他百看不厌。
他在屋内的墙上贴了古今中外大师的代表作。宋代的《松木怪石图》、唐代的《五牛图》、元代的《鹰松图》……每层楼都有四至五幅不等。从米芾到徐悲鸿,从《捣练图》到《蒙娜丽莎》。他喜欢那幅《鹰松图》。为了让鹰的羽毛蓬松奓开,他让工人先将一块块瓷片磨圆,再用机器在掌心大的瓷片上打磨出十几条或粗或细的线条。有些壁画现在看来,他也觉得幼稚。但那是过程。有过程的东西才有价值,他不喜欢突然间得到的东西,那没过程。
凭借着对文物几十年的理解和自己独特的想象力,他用儿时搭积木的经验完成着这项浩大的工程。
他喜欢让感觉指引自己,喜欢在这种指引下发现每个隐藏的灵感,喜欢那些灵感不经意间的光临。他相信那些灵感已经带上了某种神秘的秉性,不必预先设计,想到哪儿便做到哪儿。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总是说:“到时候就知道了。”
这是他的自由,也是他的权力。他不必满足任何人的期待。这是他的房子。
六
他手扶着粘满了天然水晶的楼梯抬腿走上汉白玉石雕的台阶,迎接他的是那只曾在段祺瑞府前站过岗的三彩琉璃狮。另一只在战火中损毁了,据说那是世界上最大的三彩琉璃狮。
走进门廊,他抬头望望天花板,向那些粘在顶上的瓷盘打个招呼。顶上是鱼盘,大多数是山东淄博那边办红白喜事时用的。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婚姻。
他是1982年结的婚,那时候,结婚是种风气,同学们左一个、右一个都结婚了,没婚结的人是落伍的。别人给他介绍了个天津本地姑娘,为了赶时髦,他拉着姑娘去了民政局。问人家:“给登记吗?”人家看了看身份证说:“给。”他就花了800块钱请亲朋好友吃了顿饭,结了婚。他事后想来,这第一次婚姻既谈不上了解,也谈不上情调,只是像小孩过家家一样胡闹。
第二任妻子是北京姑娘,漂亮、有才,电视台的主持人。婚后不久,他一冲动就把自己的生意交给亲戚打理,带着新婚妻子移民去了加拿大,在温哥华海边,他买了栋三面看海的房子,他天天转古董店,打算在那里也开个,但新的妻子似乎对古董没什么兴趣。她要求他陪她逛街,但他一进古董店就不想走,她想要买衣服,他就给她钱,尽管他知道钱不能代表感情,但他还是没时间也没兴趣陪她做跟古董无关的事情。妻子忍不住的时候,就提出离婚。那时,母亲还健在,只要母亲还活着,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再离婚了,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母亲的感受。后来,母亲过世了,妻子再嚷嚷要离婚,他就问她:“离吗?”“离!”“后悔吗?”“不后悔!”“那我可什么都不要,我可走了?”“走走呗!”
他脾气好,不爱跟人吵架,但他是个倔性子。几句话后,他就和北京妻子离婚了。他也渴望百年好合,也渴望白头偕老,但他的婚姻似乎充满了无常和定数。该结婚,再不合适也会结,该离婚,再舍不得也会离。
从一而终的婚姻对他来说,是件完整的瓷器,而破裂的婚姻是他的过程,第一任妻子给他生了女儿,第二任老婆生了小石头。一对儿女是他的锔子。
七
门口是一对铜鹿,那是明朝晚期贵族家里的陈设。每次经过,他都会摸摸铜鹿的背,因为一看到这铜鹿,他便会想起小石头。小石头3岁时,他对儿子说,古董只许看不许摸。从那以后,多爱看的东西,小石头都是背着手看。有一次,他把小石头抱到上面骑着照了张照片,铜鹿便成了小石头唯一摸过的文物。
一进门便是那个明代的大漆柜,那是他所藏家具里的最爱。尽管柜子正面的漆层已经脱落,麻层已经显露,但柜两边的明代皇家五彩纹饰仍然清晰可见,这是明朝某位皇帝挂朝服的柜子。世界的孤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