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的岁月(第2/4页)

师傅给了他两把刀。一把“蚂蚱头”,一把“桑刀”。“蚂蚱头”又厚又重,是北方刀。“桑刀”又薄又轻,但比“蚂蚱头”大,是南方刀。

师傅教他磨刀,告诉他怎样粗磨,如何细磨。师傅让他用刀尖切蔬菜,刀中段切肉,刀根部切骨头。教他把各种食材切成片、丝、丁、末、蓉。这叫做砧板。

加工间和灶间是分离的。到了冬天,既没暖气,也没火,冷得要命。

加工间里定岗定位,冻肉他都得站着切,衣服每天都被血水溅得污血淋漓。好在宾馆里有专门洗衣的,他还能每天穿会儿干净衣服。手冻得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用毛巾把肉裹起来切。

他渴望学做菜,可每天都有几百斤肉躺在那里等着他。这让他一筹莫展。有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师傅:“师傅,什么时候教我做道菜啊?”

“已经教你了。”师傅说。

“啊,什么菜?”

“切菜。”

他有些后悔来厨房,但他不能回去“跑短腿”。别人能吃的苦,他也能。他是部队大院根正苗红的子弟,爹妈是军人。

东西切多了,总是会切到手的。第一次切到手时,他告诉了师傅,希望听到些暖心话,可师傅说,看看手还能动吗?不能动就回家休息,能动就接着切!后来,手指再被切到,他就悄悄找胶布贴上,接着干活。

他不想被人看到,他怕被人笑话。他记得有一年大年初五,他切断了手筋。师傅带他去积水潭接筋,急诊室里,他看到很多人眼珠被炸掉了,手被炸开了,像拨开了的香蕉皮,中间是红红的肉,四周是血淋淋的皮,筋像被掰折了的鸡爪子,白森森地露在外面。

师傅说:“看见了吧,你这是小儿科!想要手艺高,先挨三千六百刀!”

后来,他成了厨房里刀工最好的。有一次,他切菜时睡着了,被别人叫醒后,他发现自己还在切,还没切到手,只是本来该切片的切成了丝。

除了切菜,他还要负责“燎青”,就是宰杀各种家禽并把它们分档,做成半成品。他经常一处理就是几百只活蹦乱跳的鸡。他发现自己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来多少只鸡他都不烦,他要训练速度,他要越干越快,他要不到两分钟就收拾完一只鸡。每次他燎青完的“鸡山”都比别人的高。

多年后,他还能表演快速剔鸡法,那是他用数量堆出来的手艺。

那时候,没有煤气,卸煤砸煤也是他的活儿。煤一来就是十几吨,他得和师兄们把它们卸下来,然后再敲成煤块,经常从下午一直干到凌晨,除了牙齿和脚板是白的,全身都是黑的,像黑猩猩一样。砸完煤,别人都去休息了,他还不忘往师傅的茶杯里沏半杯水,沏满了,师傅来了会凉,来了再现沏,又会烫师傅的嘴。所以他先沏一半,师傅来了,再兑上另一半,正好能喝。他知道,要比同龄人胜出一筹,就要做别人想到了却懒得去做的事,或是别人根本想不到的事。

师傅出去打麻将时,他就主动留下来负责看锅。锅里永远翻腾着第二天要用的鸡鸭鱼肉,煮好一批,捞起来,再煮另一批。水快干时他就往里续水,一煮要煮一宿。有一次,他看锅没有开排风扇,中了煤气,亏被接早班的发现,才捡回一条命来。

即便这样,师傅也是不一定教的。那个年代,厨师学校还没有,这行业的人都还保守,就算收了徒弟,也是不轻易传本事的。师傅总会在关键的地方把徒弟支走。除了偷学,除了长时间恭谨换来师傅的只言片语,更重要的是修炼自己的悟性。

这是个熬年头的地方。几年“燎青”和“砧板”之后,他终于进了灶间。

灶间分五火:“末火”是水锅,用来烫各种蔬菜,也叫“飞水”;“四火”是油锅,用来滑肉,炸东西;“三火”炒蔬菜、豆腐,炒饭、炒面等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二火”炒各种常规菜,也叫“大工”;再往上就是“头火”,炒的都是专门露脸的菜,厨师长才能站“头火”。

从“末火”到“头火”,每个“火”他都一年半载地干着往前走。

干“二火”时,他最卖力气。他喜欢听着灶台下的小鼓风机呜呜地吹,看近在咫尺的炉火熊熊地烧着。那时候,没有带烟罩的排风扇,只有转个不停的大铁叶扇,铁叶扇没针对性,空气里总是弥漫着呛喉咙的味道,那是煤焦油的味道。他不停地炒菜。旁边配好的菜总是摞得跟小山一样,似乎永远也炒不完。师傅说速度是衡量一个好厨师的重要标准。

他越炒越快,他要练速度。汗顺着帽子边往下流,用手抹汗时,他总是捋下一手的煤焦油,那是沾在露在帽子外的头发上的。他知道长时间地吸入煤焦油对身体不好,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他要练速度。有一次,他炒了一天菜,晚上又吹了一宿电扇,着了凉,可第二天还接着上“二火”,菜炒着炒着,他突然间一口血喷到锅里,便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