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师的岁月(第3/4页)

在医院里,他住了一个月。医生说:你再也不能这么炒菜了。他变成了“鸭子嗓”,这是练速度练出的后遗症。出院后,他调去了西餐部开始学冷餐。

干冷餐后,他很快学会了用萝卜雕花。但当他雕到动物和人时,他发现自己总也雕不好,尽管他下了很大工夫,可还是进步不大。西餐部的师傅告诉他,要想雕好南瓜萝卜,需要懂牙雕、玉雕,要想做得好冷拼,需要懂建筑学、美学。师傅说,中国的厨师归劳动部管,而国外的厨师归文化部管,他们是艺术家。于是,他开始用业余时间学美术。小时候,他不喜欢美术,上美术课时经常因为捣乱被老师赶出去,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吃跟美术沾边的饭。他开始学工笔,学素描,天天忙着学美术。

1992年,在北京市举办的一个烹饪比赛上,他用萝卜雕了一条龙,得了第一。宾馆举办的知识竞赛题里,有一题是——“1992年,我宾馆的——在北京市烹饪大赛获雕刻金奖,同时获北京最佳雕刻师称号。”空格的正确答案就是他的名字——孟爽。

他成了友谊宾馆的名人,也成了北京烹饪界的名人。一天,有人来找他,说:“孟师傅,您这么大名气,我有现成的执照,要不600块钱租给你,您开个班?”最早办厨师培训的大多是跟这个行业无关的人。他们只是租来房子,找来厨师,写张海报,墙上一贴,便开始招生了。碰到一些懒得操心的,就直接把执照租了。

他清楚地记得,第一次上课,他往台前一站,就感觉脑袋嗡地一下,准备好的话就全忘了。他埋着头向大家示范如何雕萝卜,心里怦怦地跳,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心里反复嘀咕,看就行了,千万别问;看就行了,千万别问。下课时,他听到学生抱怨,就这也敢称名师?话都讲不清楚,也好意思开班。

厨师/路泞摄

那时候的学生好教也难教,好教是因为学生都是来考证的,都有基础,难教是因为都有基础,所以喜欢往深里问。

烹饪老师分“学院派”和“实战派”。学院派的人是那些职高、技校培养的学生,给老师当了几年助手后,开始慢慢过渡成专职的烹饪老师。这些人理论知识丰富,但没在行业中真刀真枪地干过,实际经验少,干活不行。实战派刚好相反,干活棒,但说不出什么。他是从砸煤开始干,经过枪林弹雨的实战派。知道的东西也多,但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开始请那些会说的老师来上课,自己一边给别人当助手,一边偷偷听别人怎么说。

刚开始,他还在友谊宾馆里上班,只用业余时间兼职办班。但随着自己过了“语言关”,他发现自己越来越会讲,越来越爱讲。他知识点多,对原材料在每一环节中可能有的物理化学反应也了如指掌。学生问的他讲,学生不问他的也讲。任何一种物质,他都能联系各种实践经验向学生讲个没完。例如,讲到水,他就会告诉学生炒肉丝、肉块加少许水爆炒,炒出的肉比不加水的肉鲜嫩得多;炒蔬菜,加点开水炒出的蔬菜会又脆又嫩;炒藕丝,边炒边加水,能防止藕丝变黑;炒鸡蛋,加点温水,就会松软、可口,不会炒老;煎荷包蛋,在蛋黄即将凝固时,浇一汤匙冷开水,蛋会又黄又嫩;豆腐下锅前,在开水里浸渍一刻钟,就能除泔水味;炖鱼时,用冷水炖,鱼就没有腥味;蒸鱼时用开水,鱼肉外部会突然遇到高温蒸汽收缩,内部鲜汁就不会外流,味道会更鲜美;熬骨头汤时,中途切莫加冷水,以免汤的温度突然下降导致蛋白质和脂肪迅速凝固变形,影响营养和味道。

随着慕名而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兼职已经不能满足他的工作需求。1997年,他辞掉了友谊宾馆的工作,专职开他的烹饪学校。

在友谊宾馆上班时,他并不缺女朋友,毕竟那是外事单位。但后来,他发现自己要做事业,这些女朋友就帮不上忙了。

他记得裴娟是那个傍晚来的。他刚下课,裴娟便走进了他的办公室,她说她是办公室的行政人员,但一直想学西点制作,然后开一家自己的蛋糕房。裴娟皮肤白,眼睛大,笑起来有一口漂亮的牙齿。孟爽喜欢听裴娟说话。他们坐在窗户旁,她对他讲起办公室里的人是如何钩心斗角;讲起她从小是如何喜欢吃蛋糕,爱看别人做蛋糕;讲起自己是多希望今后能快快乐乐地每天做西点,她问他做这行能每天快乐吗?他说任何行业都有自己的辛酸苦辣,学生既让他开心,也令他伤心,那些他并不在意。甚至叫不上名字的学生是怎样意外地邀请他到国外去指点,而那些他花费了很多心思栽培的学生后来又是如何冷漠。有个叫楚白的学生,从农村来,但领悟力强,东西一学就会,还能举一反三。他觉得楚白是根好苗,就特别用心去教,楚白想参加烹饪比赛,拿不出报名费,他就帮他出,还帮他设计比赛菜品,让他在比赛里获了奖,有了名气。几年后,他推荐楚白到广东的一家酒店当了行政总厨,但当他再推荐学生去时,楚白对他推荐来的人说:“老孟那两下子算啥?以后师从老孟的人来一个我灭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