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鬼戏(第4/5页)
他望了望月亮,并未觉得有多大多圆。月光铺在地上,也照在他身上,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平静的海面。他在想,是演,还是走?如果演了,三年后,我会死吗?很多事情他既相信,也不相信。
五
整夜都有人在放鞭炮,从深夜十二点一直到天亮。
早晨六点,他刚睡着,便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叫醒了。他们把他带到一个废弃的杂院。院里的杂草一人多高,在一个光线昏暗的小屋内,生着个小炉子,这是他化妆的地方。他们从一个白色的布口袋里取出黄坎肩、黄短裤、黄布鞋和一个灰白色的假发套。很快,他从头至脚,被涂满了黄色,并换上了“黄鬼”的服装。
“你这妆算是舒服的,‘大鬼’、‘二鬼’脸上化的是黑白灰的三色条纹,脸上要痒了,挠都不能挠,只能用牙签扎。”化妆的人说。
四把刀插到了他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钢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个月牙,用细绳帮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进肉里的。一个瘦瘦的老头拿来一只鸡,在院子里杀了,冒着热气的鸡血被倒进一个塑料瓶里,瘦老头用毛笔蘸了鸡血往他绑钢刀的地方抹。
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恶心,他感觉脸在发烧。从窗户射进来的光线照到他身上。
“别动,好,就待在那儿,这儿光线太好了……”他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时候,屋内院内,已经挤满了端相机的人。他迅速离开阳光,躲进了墙边的暗处。闪光灯闪个不停,他闭上眼,觉得自己像个马戏团里展出的怪物。
六
游街开始了。狭窄的街道上,人们举着二尺长的柳树棍,不停地尖叫着。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钱斧等全套仪仗。后面是踩高跷,骑竹马,舞龙,舞狮,跑驴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村民。“大鬼”和“二鬼”脸上画着蓝白相间的条纹,头戴灰白蓬乱的发套,也是身穿黄色坎肩、单裤,手中的铁索链在空中哗哗地抖着;“跳鬼”头戴斗笠形深蓝色帽子,面蒙黑纱,眼圈、口圈涂成白色,身穿鞑子衣,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脚向后不停地踢跳。泥泞的街道上,邻街的房顶上,以及高大的树杈上,挤满了狂欢的人群。披甲戴盔的“探马”在人群中往来开道,铃声急促,惊得观众直往后退。“押”着他示众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高潮。
那双不合脚的黄色布鞋在泥浆中湿透了。这是他走过的最烂的路,很多地方,他得不断把脚从烂泥中拔出来,才跟得上“游”他的队伍。糊状的泥浆,在阳光下闪耀着粗糙的光芒。人群推推搡搡,不时会碰到那几把沾满了鸡血的刀。刀受力一动,绑刀的细绳就会让他钻心地疼。生平第一次,他体会到了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尊严被夺走的滋味。就这样吧,很快就完了,他决定对自己的尊严实行一种短暂的抛弃。
走了两小时后,他被带到一个院里休息。有人给他端来一碗水,拿来一个鸡蛋,他拒绝了;有人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绝了;有人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也拒绝了。他不冷也不累,不饿也不渴,就是心里难受。
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的记者进了院子。一开始,他担心记者会采访他,但他很快发现,人家要采访的其实是当地宣传部门的某位领导,他只是一个背景。
领导侃侃而谈,“固义的‘捉黄鬼’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是北方唯一的傩戏遗存。这个呈现出黄河流域传统文化鲜明特征的大型社戏,其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文化意蕴之深厚以及群众参与的狂热程度,实为全国所罕见……”
七
休息快结束时,他身上又被加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道具。他们端出一碗鸡肠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绑到了他的腰上,鸡肠贴着他的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东西泡过,鸡肠散发着某种极其难闻的味道。
他又重新回到挤满了陌生而无情面孔的街道上。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他再度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中。
他低着头,弯着腰,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往上涌。他想要抬起头来,一通乱喊,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把自己的委屈和压抑全都喷射出来。不演了。拨开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309国道,便能拦辆车回家。体力没问题,衣服、鞋、手机都不要了,立刻离开这地方,他心里这么想。但是,他的身体被完全控制着,身后的两个人抓着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