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第2/7页)

新学期选了一门中国古代史史料学的课,老师是从龙谷大学请来的木田知生先生。木田先生出身京大文学部,在宋史、文献研究、佛教文化方面很有名。上世纪80年代留学北京大学,在邓广铭先生门下,汉语讲得很好,与中国学术界交往颇密。先生精于版本目录学,对日本旧书店极为熟悉,课上课后听他提起不少书林逸话,极受教益。因常向他请教,他赠我一册影印本《京都古书店巡礼》,2000年京都府古书籍商业协同工会出版。内有京都诸家旧书店的照片、简介、地址等,看目录,有不少旧书店今已不存,也有不少这十年间新开的旧书店未录入,世运升降盛衰,令人感慨。木田先生道,现在逛旧书店的心思已经淡了,因为可逛的太少,好容易碰到本好的,又漫天要价,贵得离奇,故而利用日本旧书店网站就好。他为我们整理过日本的中国书籍专门书店:东京有亚东书店、内山书店、光儒堂、海风书店、上海学术书店、书虫、中华书店、东方书店、山本书店、兰花堂、燎原书店、琳琅阁书店、六一书房,大阪有东方书店关西支店、上海新天地中文书店,神户有和平书店,京都有中文出版社、高畑书店(此二者已无实体店,仅余仓库,非熟客不知)、汇文堂、朋友书店,名古屋有亚东书店、昆仑书房、燎原书店,九州有北九州中国书店和中国书店,冲绳有乐平书店。他说,常用的大部头书就从这些店里挑选、网购,很便利,偶尔也会在孔夫子买书。

“京都的旧书店比起东京,还是逊色许多。辉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过往事还是很让人留恋。”我曾问他:“老师您对京都哪家书店印象好些?”他笑答:“高畑书店、东方书店、朋友书店都很好。不过高畑书店店面已经没有了。东方书店也倒闭了好些年,只有东京的还在。朋友书店好书是不少,第二代主人在生意方面也挺上心,却不重视网络经营,没有主页,在网上也查不到书目,实在很不方便。”

木田先生对图书资料电子化很重视,他善用电子书,精通网络,提起国学网、四库全书、古籍检索系统等电子化资料,常慨叹此于保存文献、研究学术功莫大焉。他讲起原京都大学校长、国立国会图书馆第十四任馆长长尾真先生,也极佩服。长尾真毕业于京大工学部电子工学科,专业是计算机自然语言处理、图像处理与模式识别,是世界知名的语言处理研究专家。1997年到2003年担任京大校长,2007年担任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馆长,致力于开发电子图书馆。他曾向政府申请得一百亿日元资金,将海量馆藏文献资料电子化,不管是为普通读者还是专门研究者,都提供了极大的便利。2012年3月末长尾真辞去馆长之职,引起不小的话题,大多都是感谢他为图书电子化做的贡献。现在国立国会图书馆数字资料库大约公开了古籍资料室七万余种资料,如江户时代以前的和书、清代以前的汉籍。近代电子化资料更庞大,约几十万种。此外还有大量电子化杂志、报纸、音像资料、官报、博士论文。每回使用,都不免真诚感谢此种功德。

又说了大篇题外话。我虽不担心纸本书的消亡,也不得不承认纸本电子化为势之所趋。相似道理,旧书店的网络化也不可缺。木田先生提起汇文堂,颇为惋惜,认为其风华不再。他评价初代主人大岛友直和三代主人大岛五郎都很有经营的头脑,也有文人风骨,“如果他们还在,大概也会顺应这个时代的潮流”。

不惟木田先生这样说,其他老师提起来,也均叹惋汇文堂今不如昔。我一得空仍到店里看看,希望能碰到些有用的,但收获寥寥。后只买过京大学术出版社出版的森时彦《中国近代棉业史研究》与朋友书店出版的竹内实《现代中国论争年表》。那日未见大岛夫人在店内,那位青年人十分沉默,问他什么,几乎都答“不知”。

四五月间,好几回过汇文堂,皆闭门不营业。汇文堂定休日在礼拜天,不知为何平时也歇业。与同门提及,对方亦觉蹊跷,莫非和福田屋一样迁址?而湖南先生的匾额仍好好挂着,无此道理。想起此前所见店内的冷清,心里总有些不安。而一直到6月初,仍没有遇到开门的日子。课后问木田先生可知此况,先生略语数言,大约家道艰难云云。

又一日到寺町通买纸墨,阴雨梅天,市街清寂。循例往汇文堂瞧一眼,远看门前摆着特价书摊,心头大喜,暗道总算赶着一回开门。巧的是大岛夫人也在家,这一天谈了不少。她说,前些日子不在,是因家里有病人。数月不见,她似憔悴不少,仍立在柜台边,并不坐下,知道我想听些旧话,反复称自己记忆力太坏,知道的东西太少。“我只是觉得很疲倦,勉强维持而已。”我口拙,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她道:“我们店已没什么值得提的,父亲过世后,就再也不复从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