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难再,空谷余音:汇文堂(第3/7页)

她说,汇文堂创始者大岛友直是她的叔父,却在盛年遽然病逝。她的祖父大岛友爱维持过一阵,将店传给她的父亲大岛五郎。五郎先生六十岁过世,店传到她手中,衰势已呈,无力挽回。她说,还记得很早的时候,大约是1955年前后,她还很小,父亲和几位相交甚密的老师同聚中国菜馆喝酒谈天,往昔盛会,极可追怀,然而想起来也徒有伤感而已。

她从架上找出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的《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说这是叔父当年出版的书,店里几无所剩。我说在学校图书馆还见过一些,她面上露出一丝笑意:“是么?那倒真是想不到。”问她如今汇文堂可还出版图书,她摇头道:“早就不了。父亲过世后就没有了。叔父当年做的那些书,虽有知名的老师抬爱,却受众甚窄,很难出售。凭自己的热情做了些,却卖不动,到底也不长久。父亲当年和中国的一些书商也有往来,关系很不错。父亲一去,也都断了。”

她指着壁上一幅富冈铁斋的书法:“过去铁斋先生常来店里,送了好些书画。父亲死后,亲朋好友常上门来瞧。有伸手要的,我也不知珍惜,东送西送,竟全散了。如今所剩寥寥。”

她四望书架,又歉然道:“店里的书,真的没有什么了,还是常有人到店前看湖南先生的字。我却总有一种感觉,这家店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关门。说出这样的话,很难过,但也没什么办法。”她说前些日从父亲的遗物中发现一封仁井田陞先生的书信,信里说看店里的书目有某某书,希留下,待自己来京都时亲到店头来取。

仁井田陞是日本研究中国法制史的大家,出身东大法学专业,是东京学派的重要学者,所著《唐令拾遗》《中国法制史研究》《中国的法律、社会与历史》等均为法制史经典之作。我问她:“后来先生来店里了么?”她仍是抱歉道:“我不清楚这些掌故,家里只有父亲知道……”

说话间从柜台内的书架上翻了很久,找出两册《册府》,赠我道:“这个给你,如果对你有一点用处的话。”

是复刊后的第十九号(1964年正月)与第二十一号(1965年正月)两种。《册府》创刊于大正五年(1916)十月五日,当时决定一年发行六期。创刊号卷首有“鄙堂经营中国新书并和刻本各书,经验尚浅,多蒙江湖诸贤荫庇”“中国书籍系直接进口,有各省出版者,私家刻版者”等语。创刊号目录有祁承㸁《澹生堂藏书约》(第一)、罗福苌《勒柯克氏高昌访古行程小记》、黑风白雨楼主人《懒窝笔钞》、野狐禅侣《筑山精舍读书记》(一)。附录为中国新刊书目介绍与汇文堂发售书目。第四号、第五号有缪荃孙《清朝经师经义》。友直先生谢世后,《册府》一度停刊,到五郎先生时又出过几期,内容已简略不少。京大图书馆仅有创刊前八期《册府》,关西大学、佛教大学也有零星收藏,此外就只有龙谷大学图书馆收藏得稍微多些,或可一观。

汇文堂编印的《册府》创刊号

谈话间店里电话响过一回。青年接了,似乎是家事,征询夫人意见。我忙道告辞,夫人却说不忙,命先挂了电话,仍要和我说几句。自不便久留,复道珍重。她笑着,说恐怕还会有临时停业的时候,未免走空,来之前可以给个电话。以后有什么值得一提的资料,也会告诉我。

离开时外面雨已很大,东山烟云飘渺,过丸太町桥,北面群山也云山雾罩,桥下流水湍急。忽想起清人曹溶《流通古书约》有“古人竭一生心力,辛苦成书,大不易事。渺渺千百岁,崎岖兵攘劫夺之余,仅而获免,可称至幸。又幸而遇赏音者,知蓄之珍之,谓当绣梓通行,否亦广诸好事。何计不出此,使单行之本,寄箧笥为命,稍不致慎,形踪乖绝,只以空名挂目录中,自非与古人深仇重怨,不应若尔”之语,又觉感慨。

回学校后特往图书馆找出馆藏汇文堂出版的书籍,多少想记录些什么。很难说有什么意义,纯属是为一点纪念,兹略录如下。

(一)、《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并《续》,一函二册),山本临乘编,明治四十三年(1910)初版印刷发行,大正十一年(1922)再版发行。馆藏者为山本氏所赠。

《增订平安名家墓所一览》(并《续》,一函二册》)

此书按假名顺序排列,录姓名、字号、卒年、寿数、墓所地点。自序云:“余尝看老樗轩所著《江户名家墓所一览》,以谓江户开府后未满三百年,而名家坟墓多如斯。我平安城奠都以还经一千余年,名家辈出者几千人,然而未闻有此种著述。岂不一大缺典欤。余有慨于此,探索名家坟墓十数年矣,遂录以为一册子。吁,余寡闻所得,仅仅如此。若起老樗轩于九原使见之,应哑然大笑矣。请博雅君子补其遗漏,可以使平安古名家瞑于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