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第9/18页)

诗中出现的“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的人又是谁呢?是指林则徐、龚自珍还是另有其人?考虑到这个人在诗歌气氛转折的第四节出现,不知道是不是指明清交替期间的顾炎武或黄宗曦、张岱、冒辟疆?如果真要从这四个人之中挑选一个,张岱的可性最大。顾炎武和黄宗曦一生奔波,为反清复明矢志不改,显得有些“暴烈”,而张岱也赞成反清复明,最终寄情山水,写《夜航船》、《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著作,消极生活,其人其文非常切合“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形象。当然,冒辟疆的可能性也很大,他不仅人生经历与张岱甚为相似,才华亦极为突出,柏桦对冒辟疆也情有独钟,冒辟疆的《影梅庵忆语》描述了他与董小苑缠绵悱恻的爱情生活,柏桦的长诗《水绘仙侣》写的就是冒辟疆与董小宛的故事。这只是我的臆测,这人到底是谁,只有柏桦本人才知道了。好在我们即使不追究这一点,只把这个人当作一个有理想追求但又不乏闲情逸志的文人,也不影响我们理解这首诗。

《在清朝》写的是大题材,但运用的笔调却十分闲散和节制,毫无诗歌结尾时所要表现的那种“愤怒”和剑拔弩张的感觉,突出的只是对美好往事的客观追忆与怀念。然而,如果我们反过来思考,对美好往事的怀念不正意味着对当前现状的不满吗?

从柏桦的随笔《日日新与望气》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清朝》的初稿与目前的模样小有区别。这首诗,曾在欧阳江河、付维等人的建议下进行过改动:

欧阳江河改动过我《黄昏》第二节及《在清朝》第一节第二行一个十分重要的词,我原诗为“安闲的理想越来越深”,他改为“安闲和理想越来越深”,把“安闲”变为名词来用,与后面的名词“理想”作一个并置,这简直是脱胎换骨手段,妙不可言。付维也改动过《在清朝》其中一行,我原诗为“夜读太史公,清晨捕鱼”,他改为“夜读太史公,清晨扫地”,注意到意象的趋近而不是意象的分离;他还改动过《望气的人》中一个突破全诗意义的词汇,我本来是“一个干枯的道士沉默”,他试探着问我:“道士改为导师可能会好些吧。”他话音刚落,我即醒悟过来,当场就确定用“导师”换掉“道士”。时至今日,我仍旧认为诗人之间相互空谈技术,还不如直接动手改正一首诗中存在的问题。最好的修改是在他人自身的诗歌系统中进行的(这是最有益的技巧锻炼,同时也学到了别人的诗艺),而不是把自己的系统强加于别人的系统;最好的修改不是偷梁换柱的修改,是实事求是的修改,是协助对方忠实于对方。

这除了证明诗人之间的崇高友情,也从侧面证明了这些优秀的诗人对文字的严肃态度。我曾经和柏桦通过数十封邮件,经常互换文章,我发现,柏桦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经过精雕细琢,一句话,一个词,有时候甚至是一个标点,他都认真仔细,毫不放松。因此,我的邮箱中,也就常常出现“柏桦寄稿”、“柏桦寄修改稿”、“对不起,三寄”、“又有改动,惟有再寄”之类的邮件标题。每一次打开邮箱,看到这些标题,内心升腾起的,惟有“敬佩”二字。

尽管《在清朝》弥漫着闲逸、慵懒之气,但这仅仅是柏桦作品的一个向度,在另一些作品中,诗人仍然保持着对社会的关注,责任心并未磨灭。事实上,柏桦的作品从来就没有缺乏过对生活的严肃思考,他的作品无论是尖锐、诙谐还是平静,探询的都是生存的本质。而且时有发人深省的警句,如《夏天还很远》中的“真快呀,一出生就消失”,《现实》中有意模糊鲁迅与林语堂更是发人深省:

这是温和,不是温和的修辞学

这是厌烦,厌烦本身

呵,前途、阅读、转身

一切都是慢的

长夜里,收割并非出自必要

长夜里,速度应该省掉

而冬天也可能正是春天

而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

正如前文所说,柏桦的诗大致可以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非常慢,另一部分非常快,像《冬日的男孩》、《琼斯敦》、《表达》、《幸福》等,都是“快”诗,而《在清朝》、《现实》、《望气的人》等则是“慢”诗。《现实》中有两个地方直接写到“慢”:“一切都是慢的”、“速度应该省掉”。还有一个地方是隐晦的“慢”,那就是最后一句“鲁迅也可能正是林语堂”。鲁迅给我们的印象,无疑是泼辣而坚硬的,是“快”,而林语堂提倡闲适,有节制的生活方式,是“慢”的典型。而在柏桦看来,鲁迅的“快”与林语堂的“慢”,鲁迅的“先进”与林语堂的“落后”,并不那么容易区分,有时候它们甚至是一体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像有的人的生活中,冬天也和春天一样暖和,而对于另一些人而言——比如流浪者,即使是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他们的心也仍停留于冬天的寒冷之中。《现实》这首诗的好,就好在它辨证地看到了生活与心灵的“快”与“慢”,所以诗人不功利,不追逐,以一种温和的心态享受生活,但与此同时,灵魂深处对世事洞若观火。无疑,这非常符合柏桦在读者心目中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