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7/20页)

但与此同时,唐晓渡也清醒地认识到,兰州会议上,“著名人物”们在观念上似乎有所进步,实际上很有可能是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生存策略而已。《人与事:我所亲历的八十年代【诗刊】》中举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一个在会上听了青年批评家金丝燕题为《诗的禁欲与奴性的放荡》的发言后满脸堆笑地赞叹“讲得真好”的人,没过多长时间,就来了个“华丽转身”,原本满脸的笑容边成了冰霜,沉痛地检讨自己“对形形色色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警惕得不够”,同时又自我开脱地质询:“为什么我们的刊物会发这样的文章?”如此为人方式,中国人其实并不陌生,但每一次读到这样的章节,我都会忍不住被吓出一身鸡皮疙瘩。

“兰州会议”也不是一味地严肃和沉重,也有令人忍俊不禁的小插曲,“众多循规蹈矩的诗论家们通过不请自到的四川青年诗人尚仲敏,第一次领教了所谓‘第三代诗人’的‘出格’风采。他为人们带来了好奇、神秘,最终据说还有愤慨。他有关‘第三代诗人’的定义令他们目瞪口呆。他说:‘诗人像老道一样感悟人生,这就是所谓的第三代诗人。’作为一种必要的补充,这位二十郎当的‘老道’在联欢会上自告奋勇要表演一个节目,谁也没有想到,他的节目竟然是声情并茂地朗诵毛泽东的《沁园春·雪》。”(《人与事:我所亲历的八十年代【诗刊】》)

洪子诚和刘登翰先生在《中国新诗史》中认为韩东“有一些诗,表现了他对传统文化中落后、保守、麻木的反思和批判,但更多的是现实生活中个人的真实体验”。这一说法仅就内涵而言无疑是准确的,韩东的作品具有“反文化”、“反崇高”等特征。然而他们没有意识到韩东的诗歌在语言和技巧方面与上一代诗人的巨大反差。事实上,韩东对于语言和形式极为注重,他曾经发表过一个极为著名的论断:“诗到语言为止。”创作于1984年的《你见过大海》是这一论断的证据:

你见过大海

你想像过

大海

你想像过大海

然后见到它

就是这样

你见过了大海

并想像过它

可你不是

一个水手

就是这样

你想像过大海

你见过大海

也许你还喜欢大海

顶多是这样

你见过大海

你也想像过大海

你不情愿

让海水给淹死

就是这样

人人都这样

诗歌的层次是前六行:“你见过大海/你想像过/大海/你想像过大海/然后见到它/就是这样”,无论是你见过大海但此前没想像过,还是想像过大海但没见过,或者是想像过而且见到过,都很正常,不过如此而已。诗歌的开篇,就定下了一种淡泊、无所谓的情感基调。

“你见过了大海/并想像过它/可你不是/一个水手/就是这样”。与第一层次相对,即使“你见过了大海/并想像过它”,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于大海而言,你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一个风景的旁观者和游览者,不是加入其中的水手。这种浮光掠影式的接触有什么用处呢?不过和前面那些表现相似,“就是这样”而已。

“你想像过大海/你见过大海/也许你还喜欢大海/顶多是这样”。这几句,与前面部分一样,以“见过大海”和“想像过大海”为基础,但不同的是,“也许你还喜欢大海”。即使如此,也“顶多是这样”而已,大海是大海,你是你,没有什么更深的纠葛。

“你见过大海/你也想像过大海/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最后,诗人告诉人们,对大海的目击和想像都是飘泛而表面的,你见过大还,想像过大海,甚至喜欢大海,但这又能表示什么呢?你无法融入大海,因为“你不情愿/让海水给淹死”。不仅你如此,人人都如此。

在这些看似饶舌与取巧的短句间,“大海”这一历来被美誉为广阔伟大、浩瀚的事物的庄严感消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民化的朴素与庸常。韩东曾这样宣称:“我们关心的是诗歌本身,是这种能够由语言的运动所产生的美感的生命形式。”由《你见过大海》等作品可以发现,某些时候,诗歌的确可以仅仅依靠“语言的运动”而成型,而不一定非得摆出某一种让读者一脸茫然的姿态。

与此类似的是《有关大雁塔》。这首诗也是一首“反叛”之作,但据韩东在《有关【有关大雁塔】》中透露,当时在他的心目中,最初要反叛的并不是整个“朦胧诗”写作,而只是针对某一首关于大雁塔的诗歌,即“朦胧诗人”杨炼的《大雁塔》。

韩东任教的陕西财经学院,校舍就在大雁塔下面。韩东去西安之前曾经读过杨炼的《大雁塔》,在他的印象中,杨炼的《大雁塔》是一首浮夸的诗歌,诗歌将大雁塔描绘得金碧辉煌、仪态万方。而实际上,在韩东的眼中,大雁塔不过是自己学校北面天空中的一个独立的灰影,它具有的不是金碧辉煌,而是简朴的形式和内敛的精神。诗歌与现实的巨大差距令韩东对大雁塔失望,继而对杨炼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