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9/20页)

这其实是一种“难缠”的取闹,诗人自然不必非得下火海、上绞架,做做思想者状也不见得该死,谁都有过几份装腔作势的经历,有过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过去我一直为这诗人在心里愤愤不平,受世俗之压还不说,还要受你们这些晚生小子的嘲弄,是何道理。不过后来渐渐理解那“反诗”也不过是一种借题发挥,是“对事不对人”的一种表达方式而已,其实是一种美学立场的表述。

在这里,“Y”无疑指的是杨炼,“古代的建筑物”指大雁塔,“更年轻的诗人”则是韩东,如同韩东的诗歌,张清华的行文有一种淡淡的调侃,不过他在对韩东的《有关大雁塔》内容的转述时出现了一点偏差,比如韩东诗歌中的“有种的”、“当代英雄”等词语,其实不是正说,而是反讽之语,而从张清华的语气中则很难感觉到这层意思。从韩东的诗里也找不到那种具有挑衅性质的“你其实连……也比不过”、“有种的,你跳跳看”的意思。韩东的诗歌始终在一种客观、平淡、自言自语的氛围下进行,没有表现出主观性的激烈介入,甚至看起来很平静,但人们可以感受得到平静后面的波澜。

不过,张清华毕竟是一个优秀的学者,他对韩东的诗歌思想的认识得极为深刻。紧接着,张清华给韩东的诗歌找到了理论依据:

何况反过来一想,若说近乎易,缘乎道,也倒还可以讨论的,道家思想的精义其实正在于主张“消解”,易是以最简化和抽象的方式来解释世界的,所以简单化和“拒绝意义”的世界观,倒实在是得易与道之神韵的。无论老庄,还是禅宗,在哲学的本题论和认识论上,讲的都是“无”,这个既是前提,也是结果,“有”是暂时的、相对的,存在和探求都是这相对和短暂的过程之物。从这个角度来说,那个写反诗的后生,其诗倒反有几分“禅意”了。

应该说,张清华的“思想转变”过程在中国读者中应该具有相当的代表性,80年代中期以后,杨炼所提倡的大文化诗歌,包括欧阳江河的《悬棺》、宋渠、宋炜的《大佛》等人的“文化诗歌”在引起一定的反响之后,逐渐淡出历史舞台,中国诗歌的重心转移到世俗生活方面。以韩东、于坚、李亚伟等人为“领队”的“第三代诗人”取代了“朦胧诗”,成为文坛新贵。

即使在写出了《有关大雁塔》之后,韩东的诗歌思想也并非没有摇摆。记得韩东曾经表示,他喜欢的外国诗人是洛尔迦、叶芝、叶赛宁、史蒂文斯、特朗斯特罗姆等,这些诗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的作品大多数是“第一性”的,是由诗人身体引发的、出自诗人内部的东西,这种东西撇开不同文化背景也能感受得到。韩东认为,理想的文学不应是有赖于任何知识体系,更不是知识体系本身或它的一部分。因此韩东不喜欢艾略特,因为他的诗歌里有太多的文化和文明因素,需要放在某种知识体系内才能得到充分理解。在这样的观念支配下,世界诗坛巨著《荒原》在韩东眼里显得“虚张声势”。

应该说,这里面没有对与错的问题,诗歌的形式和内涵都具有多样性,这种多样性造就了古今中外大量各不相同但成就斐然的大诗人,但需要指出的是,艾略特的作品也是风格多样的,既有《荒原》、《四个四重奏》那样用典甚多的“庞然大物”,也有《我最后一次看到那充满泪水的眼睛》、《歌》等简单平易之作。前者相对较长,这里不妨引用一下沈睿翻译的艾略特的短诗《歌》:

当我们越过那座山回家的时候,

没有叶子从树上落下;

微风轻柔的手指,

也没扯动细细颤抖的蛛网。

树篱仍开满花朵,

没有枯萎的花瓣落下;

但是你的花环的野玫瑰,

正褪色,而叶子一片褐黄。

这种简洁、细微、敏感,让我们看到了艾略特在《荒原》之外的另一面,也看到了韩东在某些角度上与艾略特的殊途同归之处。比如韩东的《美好的日子》、《我们的朋友》、《你的手》等短诗,其基调就与艾略特的《歌》较为一致。我想,如果韩东读过此诗,不知对艾略特的印象是否会有所修正?

事实上,尽管韩东不喜欢在诗歌中掺杂“文明”与“文化”的成分,然而,由于《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等作品的出现并引起广泛反响,它们已经发展成为另一种文化,那种看似无所谓,但又深入生活骨髓的真理,让韩东身陷其中,想摆脱都难了。

这种祛除修饰、反对幻觉而直达本质的方式,让我想起在网络上看到的一个故事。我不知道这个故事的真假,但其中深意倒挺适合韩东的诗歌取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