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已经出生,巨著总会完成(第10/20页)

有一个诗人问韩东:“假如你养了只狗,你给它取个什么样的名字?”

韩东毫不迟疑地回答道:“狗。”

这使我再次想起了2008年4月在北京举行的“全球语境下的中国当代诗歌”研讨会。在那次会议上,与会人员都收到了韩东的发言稿《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这一论断,是对他当年提出的“诗到语言为止”的补充与完善。韩东还一本正经地将这份发言稿通读了一遍,可见其重视程度。

韩东认为,目前有一种值得警惕的状况,那就是中国的文学和诗歌似乎只有谋取和“西方中心”的某种联系,才可能获得世界性的意义,否则便会被认为是自说自话,其结果就会是自生自灭。在这种误解的基础上,中国当代诗歌的写作出现了两种尖锐对立,一种是彻底的西化,将汉语诗歌的写作前景嫁接于西方的传统之上,另一种是提倡民族化,回归中国古代传统。在韩东看来,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就其实质而言,都是相对于西方中心而采取的策略,是十分功利的。

因此,韩东认为诗歌写作的重心还是应该回归到语言方面,无论用哪一种语言写作,真正的优秀诗歌是自足的,无法转译的。而现在的问题是,由于过于渴望被理解和认同,中国诗人们的重心产生了偏离。“一些诗人着力于意思、意义、意象这些可供嫁接再造的因素的经营,而更加细腻和微妙的语言层面却被忽略和排斥。”有感于当前这种“畸形”的现象,韩东宣布修正二十年前“诗到语言为止”的说法,将其具体为“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为了强调作为一个当代写作者的身份以及对现实的关注,韩东在发言的最后一刻,将“中国诗歌到汉语为止”的提法再度细化为“中国当代诗歌到现实汉语为止”。

由此可以看出,作为一个“小说家”的韩东一直没有放弃对诗歌的思考,而正是这种思考,进一步巩固了韩东的诗人身份。当然,在普遍追求与西方接轨的当下,这份苦心到底受到了多少人的重视,就值得怀疑了。

1994年创作的《甲乙》是韩东继80年代的《有关大雁塔》、《你见过大海》之后引起广泛争议的一首诗歌:

甲乙二人分别从床的两边下床

甲在系鞋带。背对着他的乙也在系鞋带

甲的前面是一扇窗户,因此他看见了街景

和一根横过来的树枝。树身被墙挡住了

因此他只好从刚要被挡住的地方往回看

树枝,越来越细,直到末梢

离另一边的墙,还有好大一截

空着,什么也没有,没有树枝、街景

也许仅仅是天空。甲再(第二次)往回看

头向左移了五厘米,或向前

也移了五厘米,或向左的同时也向前

不止五厘米,总之是为了看得更多

更多的树枝,更少的空白。左眼比右眼

看得更多。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

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

他(甲)以这样的差距再看街景

闭上左眼,然后闭上右眼睁开左眼

然后再闭上左眼。到目前为止两只眼睛

都已闭上。甲什么也不看。甲系鞋带的时候

不用看,不用看自己的脚,先左后右

两只都已系好了。四岁时就已学会

五岁受到表扬,六岁已很熟练

这是甲七岁以后的某一天,三十岁的某一天或

六十岁的某一天,他仍能弯腰系自己的鞋带

只是把乙忽略得太久了。这是我们

(首先是作者)与甲一起犯下的错误

她(乙)从另一边下床,面对一只碗柜

隔着玻璃或纱窗看见了甲所没有看见的餐具

为叙述的完整起见还必须指出

当乙系好鞋带起立,流下了本属于甲的精液

《甲乙》写的是两个人做爱结束后下床的过程,短短的几个动作,被诗人拆散、分解。自始至终,诗歌都在描述,非常耐心,也非常客观,有时候一些联想会旁逸斜出,比如在叙述了左眼和右眼所看到的场景之后,突然加上一句说明:“它们之间的距离是三厘米/但多看见的树枝都不止三厘米”;比如在系鞋带的时候,思绪突然延伸到童年和老年。整首诗像一个写实的电视短片,不仅事物和数据真实而精密,而且连标题都用剧本所习惯的手法——对于那些无关紧要的角色,常常用“甲”和“乙”代替。

这首诗被一些论者认为是韩东90年代非常重要的作品。柏桦在《当代诗歌写作中的主体变异》中认为,《甲乙》是中国后现代主义诗歌的身体写作的开篇之作,它预示了90年代大面积以性作为主题的后现代写作的倾向。他通过物、客体、身体、甚至精液为我们展示了后现代主义的复杂性,在《甲乙》里,客体或身体得到了它自身的自由度,对这首诗的阅读可以令我们获得一种令人震惊的复杂性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