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4/14页)

《镜中》也是张枣本人最为珍视的作品之一,我注意到,凡是与张枣有关的诗集或者选本,这首诗都会被排列在最前列,比如《后朦胧诗全集》,将《镜中》排在第二位,仅列于另一首名作《何人斯》之后,而张枣唯一在国内出版的诗集《春秋来信》,则直接将《镜中》排在第一位。

从诗歌的结构看,《镜中》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前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这是一个总括。接下来的第二部分(从“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到“望着窗外”)则提供了细节:游泳到河对岸、登松木梯子、骑马、脸红、羞惭、低头、照镜子、望窗外……所有这些表情和动作,指向了一种优雅而又单纯的生活。第三部分是最后两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一部分粗看像是对第一部分的重复,仅仅是将“梅花便落了下来”变为“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而已,但对于整首诗来说,意义重大。首先,“梅花便落了下来”,有一种漂泊无依、漫无边际的感觉,如同一张情感的巨网,起笔就将读者牢牢地罩住。而“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出现了一个目的地:南山。使无所归依的情感找到了去向。但事实上,“南山”本来就是一个不确定的词汇,如同蓬莱仙境,只在传说中存在,因此,这种看似完美的“归宿”,实际上仍然是虚幻的,无法实现的。

在那个凡事都要问“为什么”的年纪,我一直在傻傻地琢磨这首诗的“中心思想”,但均无功而返。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稍纵即逝。在这个意义上,张枣是国内罕见的“不在乎意义”的诗人,更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诗人。他的几乎所有诗歌,都避开了中国诗人常见的政治主题,而是只关心语言和文字。如此取向无疑会令习惯于寻找“意义“的读者迷惘,觉得难以进入。张枣在普通读者中的影响不如另一些诗人,这应该是其中一个原因。其实,时代发展到今天,文学的定义已经大大丰富,有的诗歌本身虽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但如果它留下的空间可以由读者按照自己的学识和经验去填补,何尝不是一种存在方式?

当然,如果一定要说出个子丑寅卯,我们可以把它当作对美的膜拜与思考或者对理想生活的描绘与憧憬。而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解释:一个过去年代的书生对着镜子回想起往事时的怅惘与懊悔,他“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镜中》是在张枣与柏桦等人相识后,对诗歌最痴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据刘晋锋《80年代是理想覆盖一切》一文介绍,有一段时间,柏桦每次带写了诗歌,都会去找张枣。到了张枣的宿舍门口,就大吼一声:“老子的东西来了!”张枣自恃才华如流水滔滔不绝,所以对自己的作品也不怎么在意,写了新作就丢在地上,柏桦也兴致勃勃地在地上找,不厌其烦。他们甚至像永动机一样,三天三夜连续不停地谈论诗歌,话题竟然也不见枯竭。

1984年初冬的一个黄昏,张枣拿着两首刚写出不久的诗歌《镜中》、《何人斯》来到柏桦家。张枣对《镜中》没有信心,但对《何人斯》却很自信。而柏桦读了,却异常激动,认为这首诗将会传遍大江南北。后来的事实证明了柏桦的眼光,这两首诗,奠定了张枣作为一个著名诗人的声誉,“他的诗风在此定型、线路已经确立并出现了一个新鲜的面貌”;更重要的是,“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中国品质。”(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的确,《镜中》弥漫这一种柔和、温婉的古典情境,但它的语言和叙述又是现代的。二者的结合,创造了一种新颖迷人的艺术空间。据说有人读了此诗竟然忍不住手淫。当然,这是未经考证的传闻,但这足以证明张枣诗歌对读者的“勾引”。

柏桦说,最初,张枣把“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句中的“皇帝”二字删去了,他则认为这两个字是这首诗的灵魂,不能删,张枣便依了他的意见。

张枣喜欢修改自己的作品,许多诗歌都经过反复修改。现在看来,柏桦读到的“把‘皇帝’二字删去”的这个版本,可能只是《镜中》的众多版本之一而不是最初的版本,因为据张枣去世后柏桦本人向媒体提供的《镜中》手稿,“皇帝”二字并没有删除的痕迹,而且这份手稿与目前流传的版本有不小的区别,“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原文没有“看她”二字;“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一句,最初为“比如看见一双比雪片更遥远的眼睛”,后来删减为“比如看见雪片”,最后才定稿为“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不如看她骑马归来/面颊温暖,/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一句,在原稿中是“不如……/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看她骑马归来”(注:省略号处原本有一句话,但被涂抹得模糊不清)。这还不算什么,据说他写《何人斯》的初稿仅用了不到30分钟,写好后却修改了近300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