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6/14页)

《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共有两部分,因为篇幅关系,上面引用的是第一部分。这一部分,描述的是一种朦胧的情感,无论是“她”还是周围的环境,都亦幻亦真,“模棱两可”,甚至标题所强调的“舞蹈”和“灯心绒”,都只有“大部分真实”。这种幻境,与《何人斯》、《镜中》一脉相承,但叙述方式毫不相同。从字里行间,我们可以感受到“我”对美的向往。这“美”,自然不仅是指异性,还是指“美”本身。

而此处未引用的第二部分,则脱离了对故事的描绘,而是抽身出来,写同性朋友间的故事,他们的相似与区别。联想到张枣与柏桦、钟鸣等四川其他几位“君子”的友情,我们可以这么认为,这首诗有一种写实的意味,他用诗歌这种非常特别的载体记录了年少时代的朦胧经验,同时恰倒好处地表达了对朋友的感情。

《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完美地展现了张枣诗歌的一个常见主题:戏剧性叙事。在表达方式上,也具有张枣独有的风格,虽然都具有叙事性,但与当时诗坛所流行的“生活流”、“日常主义”、“莽汉主义”的叙述方式毫不相同。如果说后者是一种“江湖式叙述”,那么,张枣的叙述则带有明显的书卷气。读这样的诗,我们仿佛看到一个忧郁的书生在黄昏或午夜回忆流水般的往事,但他节制,不过于投入,而是若即若离,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你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但又不知不决地随着他的语言而步入他所设置的情境之中。

或者读者已经注意到了,前面的文字多次提到柏桦和钟鸣,甚至已经达到了不厌烦的程度。而在笔者看来,则是理所当然。柏桦、钟鸣和张枣是诗歌界众所周知的挚友,在早期,他们的生活态度和艺术追求一度几近重合,那时一种纯粹的文人化的交往,高雅而热切,类似于魏晋名士;他们之间在写作上的相互触发,甚至值得专文研究。1995年8月,在接受在德国南德电台的采访中,张枣说了这么一段话:“我的那些早期作品如《何人斯》、《镜中》、《楚王梦雨》、《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等,它们的时间观、语调和流逝感都是针对一群有潜在的美学的同行而发的,尤其是对我的好友柏桦而发的,我想引起他的感叹,他的激赏和他的参入。正如后来出国后的作品,尤其是《卡夫卡致菲丽丝》,……与我一直佩服的诗人批评家钟鸣有关,那是我在989年6月6日十分复杂的心情下通过面具向钟鸣发出的……”张枣和钟鸣甚至有多篇作品采用了共同的标题,而《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的灵感源头,则正是来自与柏桦的一次交谈。

据柏桦在《长沙来的张枣》一文中介绍,大约是在1985年春天的某个下午,他在歌乐山上对张枣谈起了自己年少时对异性的模糊的迷恋:“1965年初秋的一天,一夜淅沥的秋雨褪去了夏日的炎热,在淡蓝的天空下,在湿润的微风中,我身边的一位女同学已告别了夏日的衣裙,换上了秋装——一件暗绿的灯心绒外套。由于她刚穿上,我自然而然地就闻到了一种陈旧的去秋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柏桦终生难忘。柏桦将它命名为“最精确的初秋的味道”,而且“充满人间稚气的温暖”。少年情怀就这样从小学教室里的一件暗绿色的灯心绒衣服萌生。此后,柏桦开始悄悄地关注这位女同学,一直盼到第二年,她又开始穿上那件件暗绿色的灯心绒……这种微妙的情感,这段神奇的经验,如同丘特切夫的一句诗:“在初秋的日子里,/有一段短暂而奇效的时光”,令柏桦刻骨铭心。

张枣静静地倾听着朋友的倾诉,不久后,就重新构思,写出了这首《灯心绒幸福的舞蹈》。

《灯心绒幸福的舞蹈》一诗在80年代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它的叙述方式直到今天都仍被诗人们广泛运用。1992年7月,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为总结80年代文学成果而出版的“80年代文学新潮丛书”中,诗歌卷的就以《灯心绒幸福的舞蹈》命名。这本书收录了“朦胧诗”以后具有广泛影响的37个青年诗人的作品,为世人了解“朦胧诗”以后的诗歌创作立下过汗马功劳。而且它的出版日期要比《后朦胧诗全集》早整整一年,其权威性不容置疑。这样一本书,能选中《灯心绒幸福的舞蹈》作为书名,本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从目前所得到的资料,可以勾勒出张枣1986年以来的简要行迹——1986年,张枣到西德后,边工作边攻读特里尔大学的文哲博士学位(而在《诗歌报》“86大展”的张枣简介上,写的是“在西德茨威堡大学汉学系任教”,不知何故);1996年9月,获得博士学位的张枣到图宾根大学任教;2006年11月回国,任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并仍然兼任图宾根大学客座教授。在国外多年,张枣熟练地掌握了英语、德语、法语和俄语,翻译过许多外国诗人的作品,还主编过一本德汉双语词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