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7/14页)
张枣出国的目的表面上很简单,那就是:出国可以受到更好的教育,可以使自己见识更广阔一些。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秘密的目的:想让自己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因为从开始写作起,我就梦想发明一种自己的汉语,一个语言的梦想,一个新的帝国汉语。当时我学的是英语,我觉得远远不够承担这个任务,而且英语某种意义上让汉语变得更加庸俗,因为汉语依赖英语太多。如果选择去德国,我就可以学到另一门语言,那时候我才21岁,我可以完全接受更好的东西,在原文中去吸取歌德,里尔克这样的诗人。而且我也需要一种陌生化,当时我的反思意识告诉我,我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写作,因为一个诗人是去发明一种母语,这种发明不一定要依赖一个地方性,因为母语不在过去,不在现在,而是在未来。所以它必须包含一种冒险,知道汉语真正的边界在那里。”(《“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
在张枣看来,出国后最大的困难就是失去朋友。因为那段时间与四川诗人们相处得非常和谐,在朋友们的鼓励下,自己的写作进步神速:“我每时每刻的写作进步,与朋友和知音的激发、及时回馈非常有关系。那时,我们刚写完一首诗,甚至就可以坐火车连夜到另外一个地方确认这首诗的好坏。出国就意味着失去这种东西。那时都传说国外非常孤独,而孤独对于一个年轻的写作者来说,就是失去掌声,这对我来说非常可怕。所以,临走时我写了一首《刺客之歌》,表达了当时“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柏桦钟鸣一直都很喜欢这首诗。”
考虑过出国对创作的影响,却对出国后会生活的难度估计不足。到国外以后,张枣才知道日子的艰难,原本头上戴着的“著名诗人”的光环蓦然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你是名人,更不会有崇拜者;你的一举一动也没有人像国内那么在乎。这种巨大的反差,用张枣的话说,是“像一块烧红的铁,哧溜一下被放到凉水里”。在80年代末给陈东东的信中,张枣多次谈到了自己的国外的处境:“你可以想象国外生活的紧张节奏吗?不但省略了我们十分颓废的午睡,吃饭也马马虎虎,睡眠也随随便便,生活就是一只表,昼夜不停地运转。不过这是一个美丽的科学的国家,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做。做老实人做老实事真要命。我竟然开始脱头发了,前几天才发现,无意中一摸脑袋,哗啦啦掉下一大片。令我心惊肉跳!”“我在海外是极端不幸福的。试想想孤悬在这儿有哪点好?!不过这是神的意旨,我很清楚。这个牢我暂时还得坐下去。”在信里,张枣说他计划在国外呆三五年就回来,然后去成都开辟“红色根据地”,建立“巴黎公社”。因为“我认定本世纪末中国的诗人艺术家应重点聚在一个城市”。现在看来,这无疑是一个美好的梦想。
除了生活上的困难,还必须承受所有出国者都会遭遇的“失语”的煎熬。因此,尽管在出国前张枣已经是外语硕士,但在到德国的最初三个月里,他不仅讲不出来话,而且连写信和写日记都感觉很困难,更不要说与人交流了。在最初的那段时间里,惟一会讲的就是对人说“谢谢”、“对不起”之类的简单词语。为了排遣孤独,张枣尝试了很多方法,比如学习王阳明的格物,坐在樱桃树下观看天鹅等等。在那时候,去西德要经过香港。这是柏桦第一次出国,此前他毫无这方面的经验,也没乘过地铁,因而闹出了一堆令他印象深刻又哭笑不得笑话。关于这段经历,《新京报》记者刘晋锋采写的《80年代是理想覆盖一切》有生动的描述:
1986年9月13日,我从深圳罗湖去香港,有个人在香港的市中心等我,我们也没有联系方式,只是约好了一个地方。我先是在深圳海关办了一上午的手续,过了罗湖桥我找不到香港了。
我以为到香港至少得像到了一个单位一样,有个门槛或者一个标牌,上面大书“香港”两个字,但是我跟着人群走,只发现在深圳这边还井然有序的人到了某一个点就像约定俗成一般变得纷乱起来,欢快起来。我想:“什么时候才能到香港啊?”
走到一个地方,突然看到很多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一个关卡里,然后走过去,其实就是地铁票。我没有见过,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我就站在旁边看,看到很多人这么走过去,偶尔也看到人跳过去……我活活看了两个小时之久,也不敢问人家。
怎么办?一点办法也没有。
后来我想:“可能这样过去之后就到了香港。”其实我早就到了香港,我不知道而已。那天如果不是想到有朋友在等我,说不定我会一直等下去。我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别人跳了过去,走了10多米,拐了一个弯,看到地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