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第5/14页)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下过结论,认为1986年是中国诗坛最为热闹的一年。一方面,“朦胧诗人”达到了他们诗歌生涯的顶峰;另一方面,“第三代”诗人冲出重围,集体走上前台,成为主角,中国诗歌从此掀开新的一页。

然而,正是在这样的好光景中,这一年9月,作为“第三代诗人”的中坚的张枣却悄然出走西德,开始了长达20年的异国行旅。

就在张枣离开祖国一个月后,1986年10月下旬,“朦胧诗人”徐敬亚和“第三代诗人”孟浪等以《深圳青年报》和安徽《诗歌报》为依托,发起声势浩大的“1986现代诗群体大展”,推出了“他们”、“非非”、“整体主义”、“莽汉主义”、“极端主义”、“新传统主义”、“撒娇派”、“大学生诗派”等近百个群体,后来在诗坛上享有大名的大部分青年诗人都以各种名义参加了“大展”。出国仅一个月的张枣,与当时居住在美国的严力、居住在瑞典的张真、居住在香港的廖希等一起,被主办者列入“现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一栏参展,参展作品《四个四季·夏歌——献给娟娟》发表于《诗歌报》1986年10月24日第4版:

初夏的风开始独立你该会多么愉快地笑

我有时真怕你笑怕你变成一个纯粹的笑离我越来越远

你要向我证明你只是一个平面

我便透过你去湖泊你躺下便是月亮

你看见我被你映照我的表情行云一样安宁

我不准你挪动你不要颤抖让嘴唇也构起一个隆重的边缘

多好呵我真喜欢你透明尽管你离得远远

你量量我你量量你叫你我一起听风

风说了许多把夏天注得盈满

路标也说了许多话主要说我们一走动就会长大

我不要让黑暗惊起你尽管你的眼眸比夜色忧郁

不知你为何啜泣呵身上落满白雪花亲爱的

我要你一动不动如一个方向离我远远的

哪怕日子一丝丝逝去填入季节的死角里

我们等候吧你坐下像一朵水仙花放进我的平面

你不能走动呵你是个平面路上会有荆棘

《四个四季·夏歌——献给娟娟》应该是张枣最初的诗歌习作之一,现在,如果将作者的名字捂住,也许不会有人猜想得到它出自张枣之手。缺乏节制的长句、星星点点的感叹词、浅薄平俗的诗意、随处泛滥的情感……学生作文易犯的毛病,从这首诗里都能找到。因此,为了写这篇文章,我翻箱倒柜,从收藏多年的“两报大展”资料中翻看到这首诗时,百思不得其解——早在“大展”前两年,张枣就已经写出了《镜中》、《何人斯》等天才之作,为什么偏偏以这一首相当幼稚的诗歌参与?是因为当时身在国外,没有来得及提交自己的新作?是朋友临时代为投稿,还是他虽然投寄了多首作品,但编辑恰好看中了这一首?

在“大展”专号上,徐敬亚专门为“现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专栏写了一则简短的“编注”:“这几位身在海外的现代诗人,前几年在国内时均热心参与中国现代诗的建设,现仍与大陆诗歌朋友保持诗的交流。这是中国现代诗的海外触角。贝岭说,这是几年前所没有的。故编选。”通过这段文字,我们似可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大展”操持者的最为注重的不是诗歌的质量,而在于推出一拨与“朦胧诗”不同的新生力量。平心而论,这个出发点并没有错,时至今日,我们甚至可以说徐敬亚等人高瞻远瞩,在那样一个山雨欲来的时候,“这首诗”和“那首诗”的区别远不如将一代人轰轰烈烈地推到前台重要。当然,无论如何,对于喜欢张枣诗歌的读者而言,不以《镜中》、《何人斯》、《灯心绒幸福的舞蹈》等诗歌参加“大展”,都是一大遗憾。我们试来看看那个时期完成的杰作《灯心绒幸福的舞蹈》:

“它是光”,我抬起头,驰心

向外,“她理应修饰。”

我的目光注视舞台,

它由各种器皿搭就构成。

我看见的她,全是为我

而舞蹈,我没有在意

她大部分真实。台上

锣鼓喧天,人群熙攘;

她的影儿守舍身后,

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心绒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我跪下身,不顾尘垢,

而她更是四肢生辉。出场

入场,声色更达;变幻的器皿

模棱两可;各种用途之间

她的灯心绒磨损,陈旧。

天地悠悠,我的五官狂蹦

乱跳,而舞台,随造随拆。

衣着乃变幻:“许多夕照后

东西会越变越美。”

我站起,面无愧色,可惜

话声未落,就听得一声叹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