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区

柯勒律治曾经有过一个著名的幻想,思考人们的梦境及其后果。他假设“一个人在梦中穿越了天堂,他的面前会有一朵花,作为他的灵魂来过这里的信物”。如果他醒来的时候,发现手中握着花瓣,“然后呢?”柯勒律治想知道。

然后呢?

2000年2月,一个昏暗的下午,我正准备飞往马尼拉。我从衣柜里拿出一件灰色的旧短裤,最后一次穿它还是去年9月份在内华达州。把它塞进帆布包之前,我掏遍了所有的口袋,希望能找到一叠忘了拿出来、被洗得皱巴巴的美元。口袋里空空如也,没有钱——除了几片滑溜溜的粉红人造纤维羽毛。

1990年夏天,旧金山一份简报发布了一则通告,发起一次通往“未知”的“奇异地区之旅”。八十九个人在金门公园的棒球内场聚集,当夜驱车前往内华达州的黑岩沙漠。第二天早晨,他们看到的是一大片平整、白色的空地。远方有许多高山或小山坡,这么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因为在这里一切都在远方。这片沙漠盆地就是纯粹的远方。

有人在地上画了一道线,说:“在线的这一边,一切都不一样。”然后这八十九个参与者手牵手踏过了这条线,进入了奇异地区。

他们随身只携带了很少的东西:一个发电器(为电影放映机放映《黑岩的坏日子》充电),一套音响和在鸡尾酒派对上穿的衣服(这个派对会在焚烧木头人像之前举行),一个霓虹标志,水,还有一个小帐篷。即使环境淹没了人们的感受,它也让人们无法抗拒地发挥了想象力。无限创意引发的联想,盆地的一望无垠,都被繁星点点的夜空映照无余。沙漠的极度空旷不仅呈现出壮观的景象,也让人们看到幻想变成现实的可能性。人们不禁沉思,等他们明年再来的时候,要做些什么。

1991年,他们和其他人回来的时候,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四处都是小小的主题露营:圣诞露营、英语露营……每一年,这个团队——还有它幻想的范围——都在扩大,直到十年后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它已经成了一个市:黑岩市,有着两万五千的临时人口。

一年中有五十一个星期,黑岩沙漠的航拍照片都会显示……一片空白。除了气候,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几千万年前都发生过。一年之中的一个星期,同一个地区的照片会显示,这里有一个城市,灯光的明亮与奢侈程度堪比拉斯维加斯。在这个星期内,它变成了地球上最显眼的城市,就像卡尔维诺笔下看不见的城市一样不可思议。然后,它就会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沙漠。它无迹可寻——除了在它的散布在全球的市民的心中和脑海之中。

黑岩城通常被认为是临时自治区(TAZ),哈金·贝(1)关于TAZ的颠覆性观点——TAZ“是一种暴动,不与政府直接交战,采用游击战术,解放一个区域(地域、时间、想象中的),然后自行解散,在政府摧毁之前,于另一个地方另一个时间重新聚集”——这种理念在黑岩城体现得淋漓尽致。火人节的“欢迎来到Nowhere(2)”标识牌上,用Nowhere这个词,巧妙地暗示你被允许进入此地(Now-here),就在此时(Now-here)。

在罗伯特·斯通的电影《大马士革之门》中,有一个人物被问到相信什么时,她回答道:“我相信自由。如果我能拥有自由,那么所有人都能拥有。而只有当所有人都拥有自由的时候,我才能自由。”贝十分鄙视这种辩证的推延。“‘直到全人类都拥有自由我才能自由’这种话,纯粹是屈服于一种极乐世界的昏迷,放弃我们的人性,把自己当成失败者。”对有些人来说,获得一段时间的自由更重要,此时与此地。

在“无媒介的创意”区域中,TAZ提供一种“社会及个人范围的巅峰体验”。贝继续设想“全新的地域理念,一种朝圣地图,神圣之地将被巅峰体验及TAZ代替”。

哦,不过,神圣之地——圣剑寺、婆罗浮屠(3)、泰国考帕农普楞寺——也可以让人有巅峰体验。正是它们的持久性,那种时间在此停滞的感觉,赋予了它们力量。

普拉素贴寺坐落在距清迈十英里的素贴山山顶。一团红色的九重葛堆在宽阔的观景台上,这观景台好像悬浮在烟雾缭绕的城市之上。香火在燃烧。一排香烛在日光中热情地滴洒蜡油。旁边是一座金佛,上面有许多游客贴的金箔纸,在微风中飘荡。有些快掉下来了,在阳光中翻转、闪亮,有些完全掉了下来。油烛和焚香的浓烟让佛像在金色的火苗中若隐若现。

在世界的另一边,在黑岩沙漠,一座雕像塑成了,并不是为哪个具体的神而塑。在这里,人们也在纸条上写下讯息,贴在雕像上面。等我到那里的时候,雕像身上已经被密密麻麻的纸条弄得模糊不堪。想不起来要写什么,我抄了一些奥登的诗句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