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异地区(第3/5页)
“火人太沉默了,不是吗?”萨拉说道。火人是一副木制的人体骸骨,很高,上面装饰着霓虹彩灯,它是发生在这里的一切的中心与重点。它本身就是整个事件的象征,代表着无穷无尽穿越黑岩城的人。我们的帐篷旁边,一个穿着粉红色风向袋的瘦骨嶙峋的男子正在跳舞,在沙漠的风中,像一团火焰。从旧金山到这里的途中,我们看到许多汽车积满尘土的窗户上画了火人的简笔画:两条坡度很大的斜线相交于各自长度的三分之二处——作为胳膊、躯干和腿——还有一个简单的三角形当脑袋。前一天,萨拉在我的背上画了一个瘦长、病恹恹的版本。为了让人们知道我是谁,她还在下面用红色的日辉牌荧光笔写上我的名字:“瘦人”。
天空染上紫罗兰色,亮了起来。红彤彤、已经开始燃烧的太阳从远方山后爬了上来,勾勒出火人的轮廓,把我们罩在火人肋骨和双腿的格子状的巨大阴影下。
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一书中关于罗马的“想象力的飞翔”极大地启发了我。如果历史的连续时期被设想为是在分享一个共同的空间,那么以此类推,对某些地方有时间上的不同的体验——罗马、底特律、大莱普提斯、阿姆斯特丹、新奥尔良——也应该以某种形式同步出现。如果连续时期可以被同步体验,那么远方也可以被体会成内在固有。它们或许跟特定的地点相关,但在“心灵的领域之内”,有些体验——单独的、原发的、在他时他地的——最后都变成同一个地点同一个时刻的体验。一切都发生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地点里——至少对于特定的事情,特定的体验。我们不再需要年表、记叙文或小说,历史会有其无止境的沉淀——一种对物质的消极考古学。依旧会有悬念(实际上,除了悬念别无他物),但是没有文本。
就在我坐在这里写这些的时候,考帕农普楞寺就在那里,在它所在的地方,在它已经停留了几百年的地方。如果它就在那里,那么我也就在那里。当然证明这一点的唯一办法就是,回到那里。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会发现自己坐在那里,或者四处闲逛,啜饮瓶中的水,做着难懂的笔记。与此同时,又有什么改变了呢?在佛的眼里,没有。在我的眼里,也没有。
据此我得出结论,黑岩城这个临时城市就在那里,我也就在那里……
为什么?因为奥登《侦探故事》的诗句突然有了极好的意义:因为它是我的家。
黑岩城像一个巨大的马蹄,相当于钟表上从两点钟方向到十点钟方向,以火人为中心点,指针(如果有的话)会移动。在由时间定义的空间之下,你总是可以准确地知道你在哪里。从中央露营地(六点钟方向)到火人之间,半英里长的路灯点亮的大道横贯在盆地之上。白天,路灯都熄灭了,这条大道既让人想到古罗马广场的圣道,又让人想到未来的考古遗址:人类文明的蓝图一闪而过。每天黄昏之前,一小队掌灯人会举行一个庄重的仪式,点亮这些路灯。火人通常是燃烧之夜的主要废弃品,但这种富含仪式感的点灯却点亮了不同的火焰:持久、前行的文明之火。
太阳已经落山。黑岩城的路灯正被点亮。我们在自己的营地,准备迎接寒冷的夜晚。当人们兴奋的呐喊声和欢呼声响彻整个城市时,我们正在往外套上缝电光线。塔米和约翰在他们的游艺车上,大喊着让我们过去。叫喊声越来越响了。从游艺车的顶篷,我们看到整个城市绵延数里。它的东北是一望无垠的盆地,正东是一片山脉,在它们上方暗蓝色的夜空中,是已经升起来的大如银盘的月亮。
从琅勃拉邦(7)开往万荣(8)的巴士蜿蜒前行于高高的丛林之中,丛林的大部分我们都看不见。雨季刚刚开始,旅途的大部分时间内,群山都笼罩在阴云之下。偶尔太阳会露个脸,而丛林会在我们原本以为只有薄雾、细雨和天空的地方显现出来。
几个小时后,我们在一个叫作卡西的小镇停下来吃午饭。我们走下车,四处张望,尽管周围可看的东西并不多。最值得观看的东西反而是我们:一大群孩子跑过来,看着我们笑,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友好的话。天气十分潮湿,像是在下雨。一只蝴蝶落在旁边的马路牙子上,灰暗的翅膀垂直地紧闭着。围在我们身边的一个小男孩指着蝴蝶笑了,我们也笑了——是的,蝴蝶!——就算这样,卡西这样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男孩把手靠过去,蝴蝶张开了翅膀——湿润的几乎是黑色的蓝翅膀。每片羽翼上都有一个银色的月亮,还有散落的星星。蝴蝶收紧翅膀,再一次露出灰棕色的侧面。男孩又动了动手,我们又瞥见了一眼那像撒着星星的蓝色太空。它仿佛是从“航行者”或“哈勃”传回来的画面:印在微小生物羽翼上的宇宙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