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第6/9页)

邻桌一个中年希腊人叫我看电视:“瞧呀,日本!”一等舱休息厅的电视新闻节目推出东京兜町证券交易所的光景:神情僵冷的人们有的叫喊什么,有的竖起手指,有的挽起袖口对着电话大吼大叫。但我看不明白发生了什么。“money、money[8]”,希腊人用只言片语的英语说,并做出点钱动作。看情形是股市暴跌了,但详情他的英语水平说明不了。(※后来明白,那就是那个“黑色星期一”。每当我想起当时的光景,我就思索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司各特·菲茨杰拉德是在突尼斯旅行时知道1929年股市暴跌的。“简直就像远方的雷鸣”,他描写道。当然,“黑色星期一”作为规模无法同1929年的暴跌相比,但我仍记得当时某种不安稳的气氛。大概因为那时正思考着战争,从而使得股市暴跌和电视荧屏上人们痉挛的面孔在我眼里显得格外凶多吉少吧?)

新闻转为日本的首相如何如何。正值中曾根首相下台,政局正因继任人选问题照例变得兵荒马乱。少顷,竹下登的面孔出现在荧屏上。看样子竹下登当选首相了。我不甚知晓竹下登这个人,但竹下登从荧屏上给我的印象可用一个词来概括,这种时候英语真是再方便不过:unimpressive[9]。

新闻节目结束后,开始放录像带电影。约翰·米里厄斯(John Milius)的《赤色黎明》。

我用军用小刀削了个梨当晚饭吃,还嚼了奶油饼干,喝了几口水壶里的白兰地,随后翻开福克纳。船轻轻摇晃。电视里传来自动步枪的射击声。美国的少年们正以攻进家乡的古巴兵为对手展开游击战。我合上书,回房间躺下。

清晨醒来时,客轮已经进入莱斯博斯岛的米蒂利尼港。

莱斯博斯

莱斯博斯岛作为“lesbian”[10]一词的词源而为人知。传说中此岛的居民曾全部为女性,但老实说来,现在的莱斯博斯岛距此传说引起的想像已相去很远,没那么多情调了,不过是一个没什么特色可言的极其普通的海岛。从面积上说是希腊第三大岛,由于邻近土耳其,守卫国境水域的海军和海岸警备队的快艇触目皆是。警备艇带着“呯呯呯”的响声驶进安静的海港,甲板上的机枪闪着幽光。身穿白色水兵服的水兵聚在那一带的咖啡馆喝咖啡。海浪一闪一烁反射着秋日明媚的阳光。岛固然美丽,但没有特别有趣的东西。在淡季,尤其游客在这里极难消磨时间,真的没什么可做的。漂亮的海滩虽说到处都有,可是在这10月末,漂亮的海滩又有什么用处呢?老人们坐在港口露天咖啡馆里整天看海,问题是我们不是老人,没有那么大的耐性。

我们决定搭出租车去郊外美术馆。导游手册上介绍近郊一座村庄有个绝对不差的美术馆,虽然心想无非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乡下美术馆,但毕竟此外无事可做,再说偶尔悠悠然看看画也蛮好。况且天气好上天了,出一下远门也不坏。

出租车司机把我们放在一无所有的树林里。“喂喂,美术馆(姆希欧)哟,我们要去的是。”“这就是姆希欧。”司机说。那么说,树林往里一点是有个石砌小屋那样的东西。“就那儿!”他说。小屋前面一个老伯坐在椅子上晒太阳。

反正先去老伯那里再说。“这里是姆希欧吗?”我问。“正是。”他说。买门票,一个人五十日元。客人只有我们。他把英语小册子递给我们。美术馆里集中了一位叫塞奥菲洛斯(Theophilos)的画家的作品。小册子上写道,塞奥菲洛斯生于莱斯博斯岛,以其独特的笔触描绘了希腊风景。单纯的线条、明亮的色彩。不妨说是一种纯真艺术(innocent art),或者民间艺术(folk art)。

塞奥菲洛斯终身在希腊各地流浪,在流浪中作画。人似乎有点特别,最喜欢打扮成亚历山大大帝的模样旅行。对金钱和名誉概无兴趣,热爱流浪人生。人们嘲笑也好,小孩子扔石子也好,他都不放在心上。很长时间里没得到任何人承认。最后固然得到承认了,但过了不久就死了。便是这样一个人。

不过我看第一眼就中意他的画。光看都让人觉得心胸豁然开朗。小屋里一共展览了近百幅他的画,但由于屋子小,满墙满壁全是画,空白啦余白啦几乎没有,那才叫密密麻麻。但这种拥挤并不显得张扬,而同塞奥菲洛斯的画相得益彰。树林里万籁俱寂,只偶尔传来鸟鸣。鸣声滑润,犹如用软布擦拭上等玻璃器皿。从了无装饰的窗口泻入的午后阳光。我们在这样的环境中花时间慢慢一幅幅细看。看的人惟独我们夫妇。毕竟时间绰绰有余。管理员老伯时而进来觑一眼,并非放心不下,只是看一下情况,像是说“这两人看得来劲儿了”。我说“真是好画啊”,他高兴地点头,讲解起画来。因是希腊语,听不大懂。不懂他也热心讲解一阵子,之后又折回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