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辛基(第5/9页)
“Good morning,What can I help you?[7]”他喜不自胜地向我打招呼。
我咬着老伯仔细用纸包好递给我的面包沿坡路爬上城堡,站在一个人也没有的城墙上眺望大海和市容,然后穿过嘈杂的鱼市返回宾馆。
我们在这座港城逗留了四天,因为很中意这里。四天里我们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懒洋洋去电影院(《妙想天开》也是在此看的,蛮有趣的)、散步、坐在宾馆阳台上眼望港口、查看鱼市、在鱼市附近的海鲜馆吃喝、吃完继续散步,下雨就在附近超市里买一大堆葡萄酒和奶油饼干,闷在房间里看书。
时不时下雨。下雨天气在小餐馆阳台上看着雨吃鱼,蓦然觉得好像到了天涯海角。怎么回事呢?声音散不开,冰镇过头的白葡萄酒瓶浮起一层水珠,渔民们裹着黄色雨衣排成一列,解着色彩鲜艳的渔网的网结,黑毛狗以俨然葬礼勤杂工的姿势一阵小跑去了哪里。男服务生百无聊赖地一眼一眼扫着报纸。男服务生很瘦,蓄着魔术师一般莫名其妙的胡须。我一边吃着烤竹筴鱼,一边把隔着两张桌子前面那个身穿尼龙夹克的老伯形象素描在本子上。他极其无奈似的喝了半升葡萄酒,吃着鱿鱼,撕面包塞进嘴里。顺序有条不紊:喝葡萄酒、吃鱿鱼、把面包塞入口中。一只猫目不转睛地向上看着他。我用圆珠笔别无用意地把这位老伯素描下来。雨日的午后的确无事可干。
但感觉不坏。前面有港,后面有山,回宾馆房间有葡萄酒和奶油饼干。而且现在我几乎没有任何必须考虑的问题。马拉松跑过了,飞机票退掉了,小说写完了,下一部小说要等些时日才能动笔。
卡瓦拉驶发的客轮
在希腊,坐客轮常可见到军人。
至于他们坐客轮出于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也许前往驻扎地,或者利用休假回故乡也未可知。他们总是三至六人结伙行动。
不管怎样,乘船时的他们显得甚是放松,就好像几个要好的高中生出去住一晚上那样谈笑风生,甚至有点亢奋。
年轻的军人。较之年轻,说年少或许更合适。有的虽留有胡须,却因此更带孩子气。军人和警察看上去像孩子,换言之,即是说我上了年纪。总之,他们确实是一副少年的眼神。
他们身穿土黄色军装,做工甚为马虎,粗粗拉拉,质地如旧毛毯,给人的感觉就像因为不得不给他们穿点什么,所以军队做了这个发给他们。脚上穿的是似乎沉甸甸的长筒靴。便帽折起来夹在肩章里,背着和军装同一颜色的行囊。胸口衣袋里装着盒装香烟。可是,令人不忍的是,那军服全然不适合他们,不合身。
他们三个人靠着客轮甲板扶手,眼望卡瓦拉的港口。暮色正压向港口,渔船已亮起船尾的诱鱼灯。几分钟后轮船就要启航。
一个军人高得不得了,一个军人矮得不成样子,另一个不高不矮,胖墩墩的。如此三人并立一处,在很大程度上看不出是军人,参差不齐,松松垮垮。不高不矮的军人从胸袋里掏出一盒“万宝路”,一支叼在嘴上,又递给另外两个,分别点燃,于是三个橙黄色光点在暮色中各自画着圆形。他们一边吸烟一边乐不可支地说个不停,或“啊哈哈”放声大笑,或皱起眉头,或挥掌摆手,或显得害羞,或往谁肚子上轻轻来一拳。“万宝路”空了,矮个儿军人随即掏出一盒“骆驼”,又一起吸“骆驼”。无风,烟静静上升,轮廓缓缓消失。
不久,船舱广播响了,通知验票即将开始,要大家进自己的房间,他们这才撤离甲板。三人笑着或再次轻轻来上一拳消失在二等舱的房间中。此后我再未见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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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怎么有这么多军队呢?
前不久,希腊和土耳其边境发生了小规模冲突,希腊兵死了一个,土耳其兵死了两个。我从报纸上得知的。那是一次无谓的枪击事件。实际上根本用不着开什么枪,谁谁跨入国境线的此侧啦、说了什么挑衅话啦,无非这个程度。结果有人开枪,对方还击,自动步枪的弹丸飞来飞去,死了三个士兵。希腊方面说土耳其兵先开火的,土耳其方面咬定希腊兵先射击的,两方的国民都只相信自己国家说的。
报纸上大大登出死亡的希腊兵照片(土耳其报纸也会刊登土耳其士兵的照片,不用说),一个十八九岁的英俊小伙子。他身穿军装,面带微笑,那长相让我想起常在客轮上见到的年轻军人。他到底为什么死的呢?
死的总是年轻人,他们还没搞清怎么回事时就那样没命了。我已不年轻,去了很多国家的很多城市,见了很多人,有很多愉快的感受,也有很多不快的经历,并且这样想道:无论有怎样的理由,人和人互相残杀都是傻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