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10/11页)
临退休的那一年,他的弟弟和哥哥相继死了。节省到近乎悭吝的妻子说:“买点儿喜欢的东西吧。”他买了辆几万块钱的便宜车,在后备厢里装上三根渔竿,到江岔子里去和兄弟们一起度过他们讨论过的下午。
趁着还能走,他买了火车票,带着架相机到外地去探望故去的同窗,请他们的子女给自己和那些墓碑合影,带着沉思的神情盯着那几个字。
她妈是在她家伺候走的,俩兄弟管干嘛的?算了,不提了。然后丈夫重病,更该伺候,就这么十几年下去了,从一个还会被路人看两眼的女人到所有卖菜的都管她叫“大姨”的十几年。有人问苦,还有给张罗再找的,其实还不算老呢。回答说“你们以为我难过啊?我高兴着呢,终于一个人清净地想干什么干什么,盼了多少年了”。在家养几块钱一条的小鱼和罐头瓶里的水草,到早市上去卖。
爸走了以后,她觉得远嫁是罪过,年年设法回娘家,妈活着,还不敢老。今年赶到了快过年,待两天就回去,似乎也不合礼,怀疑“不看娘家灯”的老令儿还要守么?客气地试探说“今晚上不在这儿过了吧”,哥嫂都不说话,妈也不说话,没人问她预备去哪儿。出来,沿街慢慢地走,找地方住还是干脆买机票回去呢,委屈是早就不觉得了。
一个小脑萎缩、不认得路的老人走失了三个月会在哪儿?一个严重糖尿病、眼睛看不清的老人走失了三个月会在哪儿?爸像猫一样在小区花坛边上丢了,他开着出租车转了三个月,认了几次尸,按照从电台和寻人启事得来的消息找过几次。晚上睡不着觉,总觉得有人在背地里议论。
姥爷死了,姥姥寡居。老太太有抚恤金退休金,有自己的房子,很过得下去。染上了常见的老年人住楼房的怪癖,喜欢拾垃圾,把楼道堆满了,又把起居室当成垃圾场,放纸箱子和易拉罐,半个月眉花眼笑地卖一次。孙辈年节或老太太的生日时登门,想想就犯难,味道像废品站,给买点儿什么算了,表兄弟们打趣说:买别的她嫌浪费,磨叨,还不如去废品站买二百块钱的酒瓶子让她卖。
老太太的眼睛有病,就快看不见了,手底下慌忙加紧,在花布上摊平棉花,续那种快要绝迹了的棉裤。蹑手蹑脚地叫来孙子,说“这两条你儿子周岁穿,那两条两三岁时穿,别让你姑知道”。孙子不接,说“我对象在哪儿呢?我姑家有孩子,你给她家穿呗,穿剩下再给我”。老太太又悲又气,抚摸着几条遭嫌弃的棉裤。
七年的半路夫妻。老头子和原配合葬之后,他的儿女又客气地称她为阿姨,她知趣地不等他们提出来就搬了回去。她觉得还能多得这么段日子,算很对得起自己了。除了安静痛快的死法,也不再盼望什么。
刚给老妻办完后事,就有老太太来主动,老同事,确实图的是人,比他有钱,早看他不错。这是老年婚恋的供需常态。海南还有房子,多好。他不是不想老伴,可但是……儿子儿媳一合计,去呗,在家不也就转圈和叹气么。在海边上美满过几个月,却不慎摔坏了髋骨,复原得很慢。老太太看出日后具体而微的麻烦,分手了。于是去人把他接了回来。到能下地时,接着转圈和叹气。
#暮年# 在个旧单元居民楼里见过家私营小养老院:简易折叠床摆放得像是轮渡上的统舱,男女混居,二十几个老人,有一半不能自理,只有一个护工。几乎每餐都是炸酱挂面。经营者说,外面有很多排队等着住进来的老人。
(续)她家楼下也是那种民营养老院,门总关着,还是有怪味。这些养老院收费不高,每张床国家补助八百块,他们就挣这八百块床钱,是床钱不是人钱。门偶尔开一次,见一个身强力壮的看护正反复打着一个偏瘫老头的嘴巴,像看到庙里墙上的壁画,气得怔住了。警察来了,分说两句,又走了。她坐在家里发呆,想自己也快老了。
(再)慢车硬座。那老太太从上车起就一直蜷在硬座车厢一角,列车员禁不住检查她是否还有知觉。和她没话找话,问她的年纪,说“您老长寿啊”。她操着很难懂的口音回答:啥也吃不到,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出去挣钱,整天地干活,当然活得长嘞,真是活够了。然后反复嘟囔着一句咒语,慢慢听出来是:“什么都是一点点,唉,什么都是这么一点儿。”
(又)他说,看见那些颤颤巍巍上了公交车,蹭着别人闹了个座,坐一站就颤巍巍地下车逛公园的老头儿老太太,还有那些在卖保健品的骗子商店门前排队的老头儿老太太,就恨不得活到六十就死了。我说你活到那个年纪就明白他们了。他庄重地说:“不。我一定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