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受(第7/11页)

停到路边或自家车位里,男人们熄火,松开安全带,不马上下车,眼神虚定住,摸出根烟来叼上,不抽烟或妻子不许在车里抽的,就静静坐着,趁着还有些冷气,电台里的歌声还没有随着电子设备关闭而止住。早起就团团乱转到如今,十几年乱转到如今,手机二十四小时都不得关闭。该哭一场么?这有什么好哭的,再说也浪费力气,这么坐会儿就得了。

男人之间无话可说时,基本上就是昨天晚上或更早的酒局子,一共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某人喝了多少。之后的第二场,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又喝了多少。啤酒多少瓶,白酒多少度,几两。没事儿,吐了,“断片儿了”。一年,十年,二十年。喝死的,没喝死的。像一群容器成精。

大夫指着墙上的腰子图,讲解了从现在到尿毒症的路径,问他为什么才这把年纪就厌世了,糖尿病拖了四五年不治,还天天喝大酒……他沉默地翻了一遍通讯录。和老婆好几个月没说过话,儿子在逆反期,成天翻着白眼梗脖子,爸妈近于痴呆。上街买了一兜黄瓜,“今后只能吃这个”,大夫最后说。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和一个土豆挠子。

他在去边境公出时借着酒劲跑去找了个俄罗斯妓女,解决掉这个多年的心愿。一个胖墩墩、松松垮垮的高大女人。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童年,光着屁股来到水库边上,一头扎进温暖深不可测的水里。他害怕或者向往就此死去。

少见才多怪,冒名顶替上大学,现在总算是成了新闻。过去不光考学,招工提干,都是常有的事儿、正常的事儿。管事的人拿起笔在纸上勾个圈或打个叉,很轻易,本领大的能换掉所有材料。小地方,冒名者和被冒名者互相知道,起初见面紧张,长了就惯了,明知马路对面那人本该是自己,都怪命不好。

二十年前,她发现有个腼腆的小伙子经常在下班路上尾随她,带着副卑怯模样,她爸替她报了警,她亲眼看到他被拖上了警车。之后的几个月里,派出所经常来找她,她听说那个男孩儿几天后在家里割腕自杀了。十几年后,当她发现丈夫厌倦了她时,开始回忆,觉得自己就是从那时候起衰老的。

来饭馆里吃饭的夫妇盯着她很久,说她像他们几年前死于车祸的独生女儿,拿照片出来,真像。他们要“领养”她,“我们老了以后……”城里房子值多少?吓死人。老太太兴奋地教她穿原来女儿的衣服,要她剪发,批评她的言谈动作还有哪里不像,时哭时笑。老头子拦不住,隔墙的吵架声越来越大。她由别扭而恐惧,留下封信,再也没有回去。

上菜的女孩子手脚麻利,眉目端正,有几分秀气,别人和她开玩笑,回以微笑,知道不过是无聊的没话找话。男人到了父辈的年纪,倘若还要点儿脸面,也不说过格的话:“这孩子多好,又勤快又实在,你们谁家找儿媳妇,就该找这样的。”她终于不再沉默了:“叔,我们农村出来的,是找不着市里对象的。”

每见到个带四五岁孩子的顾客,她都会问多大了,自言自语地说“我家小孩儿也这么大了”,贪婪地直勾勾地盯着看,直到家长警惕地拉着孩子离开——这个毛病让老板很心烦。想孩子时像有只勺子在心里刮。春节回村里时,她才能像差点儿溺毙的人见到空气一样陪儿子几天。当然,这种生活是她选择的。她还有其他选择么?

楼下邻居男人吵闹声越来越响,讨厌。披衣下来,已围着几个,有劝的,有看的,正拽着个正轻微挣扎的小伙子,说是刚才在楼道里贴小广告,要打110。小伙子低声回答上了个破大学,找不到工作,白天又不敢贴。改劝男人,“你也是,让他揭下来就得了。……你以后也别在这院儿贴了”。“谢谢奶奶,我下礼拜就回县里,再也不来了。”她叹口气:“也不知你说的都是不是真的。”

二胎放开是修正,算是符合大局大势,所论的,也都是关乎城市化、劳动力、养老体系之类的大事,至少是未来房价,并非有权与无权。我一个弟兄生二胎被县里专业人士举报,需缴六万,复员费已用于交房子首付,挪借了钱交“罚”款,不知是计生委收还是乡里收。两年后,政策改了。“咋不憋两年?”他敲自己的脑袋,敲过了宽慰自己:“谁能想得到啊!”

哥姐进城多年,久未走动,和他联系的是外甥女和侄孙,隔几年寄一大包城里不穿的旧衣服被褥过来。上面庄重地写着他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他执意自己去镇上邮局,拔着胸脯和路遇的每个人打招呼。扛回来就整齐地码在自己房里,上了锁,有要事时,权衡着抽一件出来使用。因为这些城里来的旧货,和同村老人比,他算是在家里说话有分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