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复(第2/3页)

胡三对这笔送上手的买卖自然乐意,当即备了几麻袋苞谷,第二天一早,便吆喝马车出村了。

两个村庄间只有一条车马路,平常少有人走。所谓车马路,就是两道车辙间夹一道牲畜蹄印,时深时浅,时曲时直地穿过荒野。胡三在这条路上走过无数次,村里还有几个跑买卖的走这条路,都各走各的,很少遇面。胡三时常碾着自己上次留下的辙印远去,又踏着这次的蹄印回来。

要是我不去走,这条路就荒掉了。

在村里时,胡三常会想起这条路。梦见路上长满荒草,他再也走不过去。那些远处的村庄都在,村里的人都在,可是,再没有路通向那里。他会着急,夜里睡不着,一次次把车赶出村子。

一旦走在路上他又会想些别的。路远着呢,把天下事都想完,回过神,车还在半道。天不黑他不会到达的。

天渐渐地黑了。前面还不见野户地的影子,胡三觉得有些不对劲。按走的路程和四周地形,野户地应该在这片梁上。往常走到这时他已能看见梁上的树和房子,听见驴鸣狗吠。可是现在,梁上光秃秃的,野户地不见了,路还在,两道深深的车辙印依旧无止境地伸向远处。只要路在,野户地就一定在前面。胡三抛了一声响鞭,装满苞谷的马车又“嘚嘚”地向前跑起来。

多少年后,胡三从虚土庄的另一面回来,衣衫褴褛,挥着一根没有鞭绳的光鞭杆,“驾驾”地叫喊着进了村子。人们这才想起胡三这个人,依稀记得好多年前他装了一车苞谷,从村南边出去。怎么从村北边回来了?都觉得奇怪,想凑过去说说话,却已经来不及。他的马车一刻不停地穿过村庄。

胡三经过的那片土梁,正是野户地。以前路从村子中穿过去,路边两排大榆树,高低不一的土房子沿路摆开。那些房子,随便地扔在路边,一家和一家也不对齐。有的面朝南,有的背对着路,后墙上开一个小得塞不进人头的小窗户。村里的人也南腔北调,像是胡乱地住在一起。以前路边也许只一两户人家,后来一些走远路的人,在这儿过一夜不想动了,盖房子,开地,生儿育女。村子就这样成形了。胡三在这个村里留宿过几夜,也在白天逗留过。他对野户地没有多少好感。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凑在一起,每户一种口音风俗,每人一种处事方法和态度,很难缠。一户人家都像一个村子,他们不会团结在一起干一件大事,胡三想,这个村庄迟早会散掉,像一棵树上的叶子飘散在荒野。

胡三没有想到,这个村庄恰恰因为他做的一件事团结在一起。就在他来送苞谷的这一天,野户地人全体出动,把所有房子推倒,树砍掉,留有他们生活痕迹的地方全部用土埋掉,上面插上野草。为了防止出声,鸡嘴用线绑住,狗嘴用一块骨头堵住,驴马羊的嘴全用青草塞住。全村人深藏地下,屏声静气,听一辆马车从头顶隆隆地驶过去,越走越远。直到他们认为胡三和他的马车再回不来,才一个个从土里钻出来。

他们把胡三的目的地拆除了。

这个人和他的车,将没有目的地地走下去。

正如野户地人预料的那样,胡三总以为野户地在前面,不住地催马前行,野户地却一直没有出现。天黑以后,胡三对时间就没有感觉了,他只觉得马在走,车在动,路在延伸。星光下路两边是一样的荒野,长着一样的草和树木,一模一样的沟和梁。

然后时间仿佛加快了,一会儿工夫,天黑了又黑了。天黑之后还是天黑,荒野过去还是荒野。要去的地方不见了。胡三想把马车停住,掉头回去,却已经不可能。他的马车行到了一个没有边际的大下坡上。

那以后,在许多人的记忆中,这个人一次次地经过虚土庄,有时在白天,远远看见他的马车扬起一路沙尘向村子驶近。有时在半夜,听见他吆喝马的声音和马蹄车轮声响亮地穿过村子。他的车马仿佛无法停住,仿佛他永远在一个没有目的地的大下坡上奔跑。人们看他来了,在路上挖坑堆土都挡不住他。大声喊他的名字,他的家人孩子在路旁招手也不能使他留住。他一阵风一样经过虚土庄子,像他经过任何一片荒野时一样,目不斜视,双眼直视前方,根本看不见村里人,听不见人们的声音。

又过了多少年,是个春天。这个人从村西边回来,手里举着根鞭杆,声音嘶哑地吆喝着,却看不见他的车和马。这一次,他再没有往前走,仿佛那辆看不见的马车在村子里陷住了,他没日没夜地喊叫,使劲抽打着空气中看不见的一匹马。人们睡着,又被叫醒。谁都不知道他的车陷在什么地方,谁也没办法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