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离别(第3/13页)

他不喜欢“劳动”这个词,这是带有贬义的。他喜欢称之为“耕作”,就好像“我今天耕作了十四个小时”。他没有电视或者收音机,我觉得他有可能是这个国度最后一个知道“9·11”事件的人。他至今仍然不听新闻。新闻令人压抑,反正,对大部分的事件,你都无能为力。你只能想当地的事情,做当地的事情,而他对“当地”的定义不超过他耕作的十五英亩地的范围。正确的做法,是去了解你如何影响了周围的世界。一开始他只是对塑料有敌对情绪,但是他渐渐开始对任何不能自己开采熔炼的金属都有所怀疑。事实上,他要给自己盖房子的时候,压根儿不想用一根钉子、一块金属,这样当他死去之后,房子也可以归于尘土,化作春泥。他没有汽车,不论去哪儿都是骑自行车或者搭便车。他最近开始反对“应该”这个词,反对应该做的事让他感觉比较快乐。他觉得市场经济和那些不知名的交换什么的无聊至极。他更愿意想象一个农场,没有金钱交换,只有善意和帮助。他的理论是你得从赠予开始——最好是大一点的东西,价值一千美元左右。他说,一开始人们收到这么贵重的礼物会感到不安,他们就会想方设法弥补你,也回赠你一些大一点的东西。然后你把其他东西送给他们,他们又把其他东西送给你,很快就没有人斤斤计较了,只有东西的流通,从富余的地方流向需要的地方。这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人心满意足,并且每个人都感到称心如意。我想,这家伙真是疯了。但是,如果他是对的呢?

最终我扔掉水管和螺丝刀,请求他停下来跟我坐在一起,让我能够集中精力。我明天早晨就得走了,而到目前为止,我拥有的全部,不过是一些潦草而令人迷惑的笔记,还有疼痛难忍的胯部。他停下来看着我,然后笑了。

夜幕降临前的最后一个小时,我们穿过地势较高的农田,路过一个池塘,进入一片茂密的树林,那里花栗鼠跳来跳去,在做谢幕的演出。我们一起坐在一棵倒下的橡木树干上,寂静突如其来,就像远航后走下船时那样。每当马克说起我们的爱情故事,他总是把这一刻算作故事的开头。他说,当他坐在木头上回答我的问题时,有一个讨厌的细小的声音坚持不懈地在头脑中盘旋,就像蚊子一般。这个声音说:“你将会把这个女人娶回家。”

他尽力去忽略这个声音,他没想找女朋友。他最近才结束一段很长时间的感情。另外,已经是盛夏了,他还有一个农场要经营,他必须集中精力。他最不需要听到的就是,他遇到了未来的妻子。但是这个声音仍然坚持着:“你将会把这个女人娶回家。如果你够勇敢,你应该现在就向她求婚。”

当马克考虑要不要求婚的时候,我正在想能不能写成一篇故事。马克会是一个有意思的主人公,他满腹经纶,能言善辩,而且看起来演技有夸张的成分,是个天生的表演者,享受听众关注的目光。他发起了很多对话,也有自己的思考。我喜欢看着他阳刚十足的面庞和修长的四肢。我突然想到,关于他,我不应该只是写一篇杂志文章,而是应该写一本书。当然我会在农场度过很长一段时间,但我可以把我的公寓转租出去,在这儿租个便宜的地方住下来。也许我可以在胡萝卜地里搭个帐篷。

农场被夜幕笼罩,他陪我走向我的汽车,再次说起他想要创造的家的样子。他说,如果他能够自己用木桶打水,穿自己鞣的鹿皮革衣服,将会非常开心。“那你的妻子会是什么样子呢?”我问道。我很难想象,什么样的女人能够与马克的未来相契合。对于我来说,木桶好像很沉的样子,而鹿皮革令人生厌。马克后来告诉我,他觉得这个问题就如调情一般。我们都不记得他是如何回答的了。

我驱车离去之前,马克往我的后座上装满了蔬菜、鸡蛋、牛奶、猪肉和黄油,就好像是要给我准备粮草,送我去一个寸草不生的荒原上远征一般。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了他,想起了在田间给花椰菜锄草、耙石头的时光。那段经历犹如下地狱一般,但我想要更多这样的生活。我这是怎么了?我把它归因于创作能量。过去我曾经几次错将迷恋当作真爱,而这次恰恰相反,这是我第一次错将真爱当作迷恋。

我回到城里,已经过了午夜。我在公寓楼前停车,然后卸下马克送给我的一箱箱的食物。这是一个美妙的夏夜,附近的酒吧、餐厅和街道熙熙攘攘,都是盛装夜出的人们。马克装满食物的亲切温暖的木箱子摆在人行道上,就像来自另外一个时空。一个男人路过,是我在狗狗公园认识的。就像很多时候一样,我们知道对方的狗叫什么,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哇!”“小熊”的主人惊叹道。“去逛街了?”他问。“没有,”我回答说,“去乡下了。”我把一打鸡蛋塞给他,心里想着马克和他的慷慨理论。“小熊”在我装满蔬菜的箱子前不停地嗅,主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这都是有机食物。”我说道,顺便跟他解释一下。他小心翼翼地抱着鸡蛋走开了。我转了转眼珠,回到车上在大楼附近绕圈,找个停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