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离别(第7/13页)
他喜欢搭乘出租车,因为多数司机都来自农村,世界上某个时光缓慢流淌的角落。这时候马克就可以跟司机进行一番热烈的讨论,或是马具之间的细微差别,或是某个村子防鼠害的方法。一个希腊的司机把车停在一边,关掉计价器,详细描述他的村子里剥羊皮的方法:在其中一条腿上切下一块皮,然后把它吹起来,就像吹气球一样。几个星期后马克试验了这个方法,果然有用。我从这样的经历中得到的结论是,从发展中国家随便挑出一个司机来,他与马克之间的文化差异都比我和马克的要小得多。
但食物倒是时时都有的。他的农场随着季节而放慢脚步后,他每个周末都到纽约来看我。他来我公寓的时候总是带着熟悉的板条箱,里面装满了祖传品种的笋瓜、秋季的绿叶菜、一捆捆的干燥香草和块根食物。电话本从冰箱中被驱逐出来,回到了书架上。马克从我的烤箱中清理出一个老鼠窝来,发现烤箱竟然还能用。他不知从哪里翻出了盘子和杯子,我都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他把我姐姐从印度带回来的一块布铺在书桌上,就成了一个很好的餐桌。
十一月的一天晚上,我教课回来,发现马克已经重新布置了家具。我的床摆在了公寓的中间位置,铺上了干净清爽的白色床单,书桌兼餐桌摆放在窗子旁边,俯视着公寓下面的墓园。桌子中间放着一锅热气腾腾的汤,这是芜菁浓汤,听起来像是世界上最不浪漫的晚餐,但是这道汤是如此完美,加上一种叫作“白丽”(Hakurei)的日本植物,吃起来有甘甜淡雅的味道,就像脆生生的白苹果一样,还配入了马克自制的美味鸡汤和从农场带来的新鲜奶油。我自己贡献了甜点:一瓶上好的波特酒,一条我能找到的最好的黑巧克力。从桌子转移到床上非常容易,我记得当时在想,如果能把我们恋情中在城市度过的那一半装进由烤箱、桌子和床组成的小小的亲密的三角形中,一切都会更容易一些。我这里还有当时我们在床上拍的照片,我伸出胳膊举着照相机,我们在相片的一角,背景是我的公寓露出的砖墙。我现在看到这张照片时仍然不由得屏住呼吸,马克的身体修长,犹如一尊雕像,长满茧子的大手放在我的胸前。
那一晚他告诉我他想离开在宾夕法尼亚的农场。地不是归他所有,也不能在那里盖房子,既然我们已经认识了,他就没有再留在那里的必要。他希望我离开这座城市,放弃租约,跟他一起寻找一片土地,一个能够让我们共同建造一个农场、一个家的地方。
我们夏天相识,秋天开始约会,还没有到冬天。我知道我爱他,但我还不了解他。他让我抛开所有培养起来的人际关系,所有我认识的有相同背景、教育经历和兴趣的人。离开我姐姐更是令我心碎,我的公寓到她的苏豪公寓步行仅需十分钟,这段短短的距离是我的城市生活最美好的部分。要是距离不够近,不能让我随时过去喝酒、喝咖啡,不能周日聚在一起谈论各自最新的关系进展情况,这怎么能行呢?这里还有我的专业领域,我教课的临时工作,虽然看似微不足道,却是我必须坚守的东西。如果我们两个未能修成正果,唯一能够让我回到曼哈顿的就是我能够租得起的这间公寓,而他却让我烧毁重返曼哈顿的唯一桥梁。
他也放弃了很多。他已经在宾夕法尼亚积累了声誉、客户群和关系链,也在农场的基础设施上投入了很多。但他是如此地坚定不移,看上去十分笃定。
他要给我的东西——家,对我来说弥足珍贵,在我的心中激起了深深的波澜。他一直在向我描述,五十英亩的良田,一间农舍,大大的厨房里有擦得发亮的木头餐桌,一个漂亮的果园,牛和马在牧场里吃草,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直到我能够清晰地看到,甚至能够触摸到它。我怅惘地告诉他,我曾经和以前的男朋友住在一起,这就像一种糟糕的妥协,只有婚姻的缺陷,而没有任何优点可言。“可是我不想当你的男朋友,”他说,就好像这是世界上再明显不过的事情,“我想做你的丈夫。”
我又想了想,他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对的,可能性各占一半。
马克回到农场之后,我跟朋友詹姆斯一起去第五大道的A酒吧玩弹球游戏。那是下午四点,酒吧里几乎没什么人,只有詹姆斯迷上的那个皮包骨头的刺青女酒保,还有几个在对面吧台凳上邋邋遢遢、东倒西歪的酒鬼。詹姆斯和我下午经常来这儿,没有人介意我带来了我的大牧羊犬妮可。她在房间里穿梭,伸着舌头跟每个人打招呼,拖着狗链从淤积着黏稠的陈年啤酒的地面上跑过。我们玩弹球游戏的背景是我最喜欢的《辛普森一家》的卡通片,我跟詹姆斯谈及周末的时候正好打到了很多球,所以我将要离开城市与一个农夫在一起的消息,被叮当作响的弹球和挡板的拍打声打断。詹姆斯和我是同道中人,我们都来自中产阶级家庭,都把它的习俗、规则和品位抛之脑后。我们自己创造的生活究竟是我们眼中的探险,还是他们眼中的灾难,我觉得我们都在这两种看法之间徘徊,为之困扰,并且在对方的存在中找到安慰。当我告诉他我要走了的时候,他并不相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