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3 春天(第17/20页)
我挤奶的时候,迪莉娅的肿大紧绷的乳房稍微柔软了一些,她对此似乎充满感激,用耐心的目光看着我,好像我是她丢失的小牛一样。我感觉到她身体的起伏,胎盘又出来一些,仍然悬挂着。我可以看到肉质的绒毛叶,这是胎盘与子宫连接的地方,还能看到一层层玻璃纸一般的小牛囊。她的身体又起伏了一下,胎盘全部排出体外,可能有十五磅之重。迪莉娅在畜栏里伸着脖子,试图够到胎盘。我把湿漉漉的胎盘挪到她面前,她够到了,开始一口一口地咀嚼、吞咽,咀嚼、吞咽,直到全部吃完,她平时吃素食的嘴巴血淋淋的,触目惊心。我不知道为什么新妈妈的内心罗盘指挥她们这么做,是避免把狼引过来,还是填满她的辘辘饥肠,我只知道这样的场面应该拍成恐怖片。
给迪莉娅挤完奶,两头牛都回到牧场上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马克回到床上,在真正的一天开始之前小憩几分钟。我去查看小牛,她在稻草上蜷缩着。她的皮毛呈淡黄褐色,后蹄上方有一块白色的斑点,刚刚在母体中泡过很长时间的澡,蹄子干净柔软。但底部仍然很粗糙,好像新鞋的绉皱胶底一般。她的两肋有白色的斑点,就像她的母亲一样,但是大陆一般的形状进行了重新排列:澳大利亚在她的右侧,格陵兰岛在左侧。她小鹿一般的脑袋十分漂亮,头顶上长着半透明的小耳朵。她伸开后腿,之后休息一下,让我看到了四个即将成为乳头的粉色瘤状物。她小心地舒展前腿,一次一条腿,身体摇晃着。她的注意力似乎在这个新世界和母体里安静的旧世界之间游移。她和我们这个世界的联系,光线和时间,空气和重力,依然若即若离。我发现这才是分娩的神秘之处,而不是分娩的过程。新生儿仍然带有未出生前的伟大的平静,持续数分钟或者数小时。当你靠近他的时候,你也能够感觉到。
我给她取名叫作“六月”。连续几个星期,每当我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床上,马克就会告诉我:“你觉得这就算忙了?那你等到六月试试看。”当我累得吃不下晚饭的时候,他就会把盘子轻柔地推到我面前。“吃吧,”他说,“六月到来的时候你会需要的。”我在一年工作的文氏图中看到,六月是一切事务交叉的地方。这时候仍然要耕种,而收获也马上开始。日照时间拉长,杂草将疯狂蔓延。这时候也有干草的问题要考虑,牧草也正繁茂生长。我将这头小牛命名为六月,也许是要让六月听起来温和一些,少一些威胁性,或者是想赋予她六月的活力,夏至的生命能量。
早晨挤完奶后,迪莉娅看起来昏昏沉沉的。我跟马克商议了一下,觉得她可能是分娩太过劳累,我们应该密切关注她。我那天上午去牧场移动牛篱笆时,她看起来更加严重了。我抓着她的颈圈,想把她带到谷仓去,但是她站立不稳,倒在地上,站不起来了。她摸起来凉得可怕,好像马上要死了一样。我跑到农舍里给戈德瓦塞尔兽医打电话,他正在别的农场出诊,会尽快赶过来。
我回到牧场,跟迪莉娅坐在一起。她就像自己的小牛那样蜷缩着,前腿叠放,头部弯曲贴向侧腹,鼻子靠在地上。我看她好像准备好要重返黑暗的旅程一样。我关注着她的呼吸,又浅又慢,几乎看不出身体的起伏。我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做,但是又不忍心把她独自留下。我到农舍里,拿着最新的一期《纽约客》(The New Yorker),大声读文章给她听。
戈德瓦塞尔先生一个小时之后过来了,带着他的万能口袋。“她得了产褥热。”他说着,碰了碰她的眼球,她的眼皮几乎不动了,“她病得很重了。”产褥热不是发烧,而是一种致命的代谢失衡,部分乳牛分娩后容易患上这种病,尤其是泽西奶牛。她们丰沛的乳汁从血液中摄取钙质的速度,比血液从骨头中摄取钙质的速度快,于是血液中的钙含量就会降低。钙含量不足的话,肌肉无法正常运转,会导致瘫痪,接着便会波及四肢、肺和心脏。
戈德瓦塞尔先生延续了轻松平静的作风,将迪莉娅的重量集中在叠放的膝盖上,这样他就可以抬起她的头,将绳子套在她的头上。他找到了她脖子上的粗静脉,血仍然在缓慢地流淌。他把针扎进静脉,将一个橡胶管连接到一个装满含钙液体的塑料瓶中,在低一些的地方举着。“不能太快了,”他说,“如果太快,就会心力衰竭。”我感觉到迪莉娅的颤抖,我以为她最终还是要死了。“不不,这是件好事,”戈德瓦塞尔先生说,“这说明输液有效果了。”瓶子空了的时候,她的颤抖变成了强烈的震颤。他换了另外一个瓶子,让液体慢慢地滴进来。第二个瓶子也空了的时候,她挣扎着站起来,看起来就像死而复生的拉撒路(《圣经》中的人物,被耶稣从坟墓中唤醒复活)一样吃惊。她又颤抖了一个小时,肌肉正在恢复生命的温暖,但是停止颤抖前的一个小时就恢复了平静,又开始吃草了。如果说她在死亡的边缘看见了什么,那肯定不是很可怕,要不哪还能有胃口吃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