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泣的大人~男友的房间~(第5/13页)
我们共同度过学生(尚未就职,闲得无聊,残酷辛辣)时代,我想这是决定性的因素。在后来结识的人面前不必暴露的东西,都被对方看到了(也看到了对方的这些东西)。
对于从中学到短期大学都在女子学校度过的我来说,这样的男友真的很少。
和另外那位聊天时不喝酒的朋友曾经有过一段书信往来。他的信异常地长,艰深难解的词汇多到难以置信的程度。细小的字密密麻麻写满了信笺的正反两面,诸如某小国纷争的现状、他当时正在留学的英国的风土人情、人类所犯下的罪恶和耻辱、关于语言、关于我曾经留学的美国的考察、他认为我必须读而我绝不可能主动去阅读的各种书籍,以及各种文献的引用,洋洋洒洒堆满纸面。
我喜欢读他的来信。好些意味深长的事实,好些有趣的书,以及有关“人生”的简练姿态,我是从他那里学来的。
他在长而艰深的书信的字里行间,信手而来写了很多日常生活中的发现——关于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的蒲公英、有趣的朋友、好喝的茶。我喜欢他纯朴而富有个性的文章,愉悦中充满了惊奇。
我和他的共同之处只有三点:喜欢美味的食物、喜爱儿童书,以及(他定会对这一点愤怒)为人单纯。
最近跟这两位朋友都无缘会面。但这类朋友不见面也无妨,他们在世界的某处好好地活着,便是对我的支持。
其中那位交往了十六年、待人和蔼可亲的朋友,偶尔会打个电话来。那样一来就聊上两个小时,你一句我一句。
在最近的一次电话中,他不断对我依然维持着婚姻状态(恐怕是对我丈夫的忍耐力)表示惊讶,对我好歹在坚持工作、有所收入也很惊讶。
另外一位朋友——即交往了十三年、待人冷若冰霜,却寄给我美丽信件的那位,已经大约两年没有交谈过了。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把长发束在脑后,娴熟地在厨房里忙活,为我做了香浓可口的俄式蘑菇牛柳和西班牙风味的奶黄布丁。房间的打扫非常到位,走廊的一面墙壁做成了专放文库本的浅浅的书架。他见我对这些书架深感羡慕,便说道:“不错吧。”
声音非常孩子气。我很喜欢他那句充满孩子气的“不错吧”。
溢美之词
有生以来最高的溢美之词,是年长我近三十岁、令我敬爱的一位男作家说过的话。
一起旅行,再没有比你更令人愉快的人了。
就是这句话。当时我觉得,哪怕再活上几十年,也不会有更好的赞美了。这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好的溢美之词。
旅行的成败取决于随身携带的物品。只有头脑、心灵、身体和一个提包,在并非为自己设计建造的地方,在没有固定住处的地方,在既没有家人也没有工作的地方,在与自己的过去和未来均无联系的地方,该如何度过这几天?我想关键在于能否全身心地享受这无牵无挂的轻松。
倒不是自吹自擂,平时也罢、外出旅行时也罢,我都绝非一个身手敏捷的人,既不够机灵,也没有什么活动能力,还缺乏耐性,更没有值得一提的旺盛好奇心。
所以,他所说的一起旅行很愉快这句话,意思并不是在所到之处我派上了什么用场。连我都觉得自己是个一无所能的女人。但凡和我一起旅行过的人,看到这里,恐怕都会因频频点头而肩酸脖子痛吧。
溢美之词这东西,是考验说话人资质的试金石。对写不好文章的人表扬他的文章,他一定不高兴;听味觉迟钝的人盛赞某家餐馆,可信度注定不会高;被公认品味低陋的人夸奖衣着装扮,那么这一天肯定情绪低落。
听到他的溢美之词时,我竟如此高兴,是因为在我看来,关乎旅行,他就是一等一的行家高手。
跟所谓的老江湖又大不相同。当然,他曾经旅行无数、遇事处变不惊,就这一点而言也可谓老江湖了;加之精通法语,在历史、文化等方面造诣也极深,但关键并不在这里。
他对这个世界的好奇仍在、双眸清澄依旧,在这一层意义上,又不妨说他绝非所谓的老江湖。
他仅仅是到那儿去,以一种飘然的(其姿态更为柔曼,我宁愿称之为飘逸的)姿态。
他在那里极其自然地举手投足。他“观察”但不“参观”,“吃”却不“饕餮”。
和他在一起,愉快的事情便越发愉快,不愉快的事情也能单纯地视为不愉快,不往心里去。这份丰美和轻妙仿佛音乐一般。
他轻快地旅行,然后轻快地回家。出发也罢,归来也罢,始终心情愉快。于是我猜想,万一因为什么事情不能回家,他恐怕也会安之若素,抛却一切,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