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阅读世界文学(第8/12页)

立于我们探寻的终点,回顾已完成的工作,难免会发觉破绽百出,无法面面俱到。在文库中列入《慕西豪森男爵冒险记》,而省略了印度的《圣薄伽梵歌》,这样做是正确的吗?如果我很公平,怎能省掉古西班牙的杰出喜剧作家、塞尔比亚人的民谣、爱尔兰的童话,以及其他种种作品?一卷格勒的短篇小说真能与塔西陀相称吗?《画家诺尔登》能与印度的《五编书》(Pañcatantra)或中国预言书《易经》相当吗?不,当然不能!

因此,很容易就可以看出来我的世界文学选集是极其主观而无准则的。可是,如要代之以极公平、客观的选择,不仅困难,简直可说是不可能的,除非采纳从少年时代起在文学史中提及的所有作家与作品。所谓文学史,其实就是作家与作品内容反复的解说,而且互相抄袭。要真正读完所有的作品,人寿何堪?坦白地说,德国诗人美好的诗句,我们可以体味其旋律至最深的境界,有时甚至超过梵文文学最高贵的作品,这是因为,对于梵文文学,我们只能借粗糙无味的译本去接近。

此外,作家及其作品的知识与评价,经常受变化多端的命运所支配。今天,我们已很尊重20年前文学史上未曾提及的作家。(突然想起我犯了重大的过错,我竟然忘记了《佛采克》《但顿之死》《雷昂斯与雷娜》的作者毕西纳115。当然,他是不可遗漏的!)

对生于今日的我们而言,古典时期德国文学中,我们认为最重要且最富生命力的作品,一定与25年前文学研究者称之为不朽的作品,大不相同。当德国国民读《塞金根之喇叭手》,学者们将特奥多顿·乔尔纳列为古典作家时,毕西纳即被忽略,布伦达诺则完全被遗忘,尚·保罗被目为放荡无行的天才而列入黑名单中!同样的,我们后代子孙,也许会认为我们今天的解释与评价极其落伍。即使学术方面,也很难保证不会如此。

评价上此种永恒变易,某些人被遗忘,数十年后又被发现、赞赏的现象,决非基于人性的弱点与游移,而是依从我们无法明言,却能感觉到的法则。换言之,一度超越某一时期继续发挥作用,以显示其真正价值的精神瑰宝,都是属于全人类的既存宝藏,而且会随不同时代之潮流与精神要求而再度被提出、检讨,并使之复活。我们的祖父辈论及歌德时,不仅与我们的观念完全不同,而且遗忘了布伦达诺,高估狄德格、雷德维治或其他时尚作家——甚至完全不知道人类重要书籍之一——老子的《道德经》。因为古老中国及其智慧的发现,是今日世界与时代的事件,而非祖父辈所能想象。当然,我们今天一定也会失去一些祖父辈相当了解的精神界伟大精美之处,而我们的子孙一定会再度予以发现。

第三章

在组构我们的理想小文库时,的确有点草率,遗漏了不少珠玉之作,也完全忽略了一些有力的文化圈。譬如埃及,那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崇高文化。那辉耀的诸王朝、强有力的组织与可怕的死亡崇拜之宗教——这一切难道都毫无价值?都不值得保留在我们文库中吗?当然不是。对我而言,埃及的历史属于考察时可完全省略的书——亦即画本之类的书。诸如有关埃及人的艺术、含有美丽图画的册子、许坦因多尔夫与费西海摩等人的著作均属之。我经常看这类著作,因此对埃及亦有所知。但我不知道哪些书可以让我们真正亲近埃及文学。

很久以前,我曾热心阅读有关埃及宗教的著作,也能侃侃而谈埃及的原典、法律、墓志铭、赞歌与祈祷文。就内容而言,它们大都能引起我强烈的兴趣,可是,大部分都很难长记心中。这些都是真挚良好的书籍,但却不是古典之作。因此文库中没有埃及。我对自己不可解的健忘与怠慢相当自觉,不过,仔细回想起来,我对埃及的观念,绝非只源于那些画册与宗教史的著作,而是因为我读过绝不下于这些书籍、而且私心非常偏爱的希腊著作家希罗多德116的书。希罗多德醉心于埃及人,甚至尊重埃及人更甚于伊奥尼亚的同胞。我几乎忘了这位希罗多德,现在必须加以修正,他应居于希腊作家中的上席。

反复检视我所提出的理想文库书目,似乎极不完整,也有许多缺陷。不过,对于我们的文库,我最关心的并非体裁上的缺陷。这主观而无学者风味,但确实是根据不少知识与经验收集起来的文库,越是整体来看,越不容易看出犯了主观与偶然的毛病。而且刚好相反,我们的小理想文库,尽管有缺陷,但根本上,是太理想、太整齐、太像珠宝盒了。虽然遗漏了不少佳作,但各时代的文学中,最美丽的珠玉已完全具备,就质与客观价值而论,不可能有超越此一文库的书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