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5/6页)

尽管如此,小说人物灵魂中所发生的事件,足以意味欧洲的没落吗?

的确如此。这就像我们以鲜活的眼光注视,可以看出春草之茎意谓生命与生命之永恒,而11月冷风吹拂的树叶意谓死之必然一样。“欧洲的没落”只能于某世代的灵魂中、旧象征的新解释中、灵性价值的重估中内在化地展现。在古代,欧洲文化首次辉耀的结晶,不是因尼罗而消灭,不是因奴隶的暴力解放者斯巴达克斯而消灭,也不是被日耳曼人消灭,而是被来自亚洲的思想——简朴的古老思想所消灭。这思想很久以前即已存在,当时则以耶稣教的形式出现。

当然,如果愿意的话,人们可以从文学观点,“以艺术作品”的价值来观察《卡拉马佐夫兄弟》。如果一个大陆与一个时代的潜意识力量已凝聚在一个预言、梦想家的梦魇中,发出恐怖的临终呼喊,我们就可以从歌唱教师的立场来倾听这喊声。显然,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一位极有才华的诗人,从他的书中可以发现许多奇异的要素,是屠格涅夫等健全诗人所没有的。伊凡确是个有天分的诗人,但这究竟是否重要?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尤其是《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可看出技巧派作家所没有的、不平凡的无趣。只有立于艺术的彼岸,这类事物才会显现。这位俄国预言家已以艺术家身份、世界第一流艺术家的身份出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写完他所有作品之后,这位与欧洲毫无关系的艺术家,已被当作欧洲的大艺术家看待,真是奇妙得很。

我想指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部世界性作品,越是缺少艺术作品的味道,它的预言越具真实性。这部“小说”、寓言《卡拉马佐夫兄弟》的“虚构”已说出许多话,许多意义深邃的话。但我不认为它颠三倒四,也不觉得它出自个人的虚构或诗人的作品。如果要长话短说,这部小说的主要重点可说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没有罪”。

卡拉马佐夫家,不论是父亲或儿子,四个人都是可疑、危险而难测的人。他们都持有一种奇妙发作的性格、有奇妙的良心与没良心。一个是酒鬼,一个是色鬼,一个是空想的隐士,一个是污蔑神的秘密文学作者。他们——这奇妙的兄弟,意谓着诸多危机,他们拉别人的胡子,耗他人的钱,也借伤害来威胁他人——但,他们没有罪,都没有真正犯过罪。这部长篇虽然尽是描写伤害、劫夺与犯罪,但小说中,只有检察官与陪审员才是杀人者,才是犯了杀人罪的人。他们代表古老、善良、可靠的秩序,是市民,是不能挑毛病的完人,他们判决无罪的特米脱里,并嘲弄他的无辜。他们是审判官,依据自己的法典批判神与世界,他们才真正犯了错,做出可怕的非法行为,他们因度量褊狭、焦虑遂成为杀人者。

这不是虚构,也毫无文学味道,这不是汲取侦探小说家(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也是侦探小说家)制造效果的虚构技巧,也不是聪明作家从隐遁处扮演社会批评家角色的讽刺性机智。如果是这些调调儿,我们早已看熟,早已不相信这套了。但它不是,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而言,罪犯的无罪与审判者的有罪,并没有严密的结构,它太可怕了,而且完全是从极深基层萌生、成长的。所以,只有在我们看到小说最后一卷才会突如其来地面对此一事实,有如碰壁、触到世界的痛苦与荒谬,遭遇到人类所有的苦恼与误解一般。

我认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本质上不是诗人,只是业余诗人。我称他为预言者(先知)。但,预言者究竟意何所指?实在很难明说。预言者是病人,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是歇斯底里患者、癫痫病患一般。预言者是这样的病人:他丧失了自我保存、优良健康的有用感,也失去了一切市民道德的精粹。这种人大多并不好,世界会四分五裂。这种病人不论称之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或卡拉马佐夫,都具有异样的、隐微的、病态的、神明的能力。亚洲人认为狂人都会有这种能力,所以非常尊敬狂人。他们是占卜者,是智者。换句话说,一个民族、一个时代、一个国家或一个大陆已将他们制成为一种器官或一个触角。这是一种稀贵、敏感、高贵而且秉有异常苦恼能力的器官,是他人所没有的。对其他人来说,这样的器官无法在幸福中发育成长。但我们也不能把这触角,这占卜术的触觉愚蠢地解释为远隔精神感应。这种天赋常以极其可怕的形象出现,这类“病人”常将自己灵魂的动向置换为普遍性与人类性的事物。人,不论是谁,都有幻觉、空想与梦境。一个人的幻觉、梦境、思绪或思想,在由潜意识展化为意识的过程中,可做各种不同的解释,这些解释都可能正确无误。预见者或预言者不会从个人观点来解释自己的幻觉。压迫他的梦魅不曾使他注意到个人的病与死,但会让他关怀到整体的死,因为他是以整体的器官与触角来生活的。所谓整体,既可是家庭、党派或民族,也可以是全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