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4/6页)
但,我们绝不能说,从这些混沌灵魂中,必然会产生犯罪与混乱,应该给予这突如其来的基本冲动一个新方向、新名称与新评价。这样,新文化、新秩序与新道德才有基础。任何一种文化都不例外,我们不能杀害我们内部的基本冲动,不能杀害动物,否则,我们也难免一死。但我们可以导引它,镇压它到某一程度,使之为善服务,一如系劣马于好车。可是,“善”的光辉一旦蒙尘、衰退,冲动就难以拘轭,于是,文化崩解——大抵是逐步渐进的,正像“古代”的死灭需要若干世纪一样。
在濒死的古老文化与道德尚未被新的文化、道德取代之际,在这焦虑、危险、痛苦的过渡阶段,人们必须重新凝视自己的灵魂,观察动物在自我中垂头丧气,并承认自己有超道德的根源力。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这样被选择、被判决,也因此而成熟,被预定。他们相当歇斯底里,也很危险;容易变成禁欲者,也容易成为罪犯。他们只相信一切信仰的可疑性。
所有的象征都有成百的解释,每种象征都有其正确性,卡拉马佐夫兄弟也有成百的解释,我的解释只不过是其中一种,人们在这书中遇见一个大转换时期,就会制造一个象征,建立一个图像,就像人在梦中描绘冲动与力量的图像一样,这些冲动与力量经常在自己内部互相争斗,又互相和解。
一个人能写出《卡拉马佐夫兄弟》这样一部书,真是奇迹。但这奇迹早已出现,我们都有充分的欲求,想解释这奇迹,并且想尽量完整、全面性地,透过这显而易见的魔术来读它。我这篇文章只是试图解释书中的一种思想、贡献与意念。
我绝不认为《卡拉马佐夫兄弟》中所表白的思想与意念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所意识、所抱持的前提。其实,任何一个伟大的预言家与诗人,都无法把自己的幻想解释得一清二楚。
我想先指出,这部神秘的小说,人类的梦境,不仅展示出欧洲人正在跨越的关口,空无与万有之间的焦虑瞬间,而且处处让人感觉到、预感到各式各样的新事物。
就这点而言,伊凡这人尤其值得赞佩。我们知道他是一个近代的,能适应环境的文明人。同时也是多么冷静、幻灭、怀疑、倦怠的人物。伊凡在书中越来越年轻、越来越温暖、越来越有意思、越来越显出卡拉马佐夫的血统。他创造了“大宗教裁判官”,他认为哥哥是杀人者,冷静地拒绝了兄长,又从轻蔑中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罪,被迫去弹劾自己。伊凡明显地体验了与潜意识作战的灵性过程。(一切都环绕潜意识旋转!这才是没落与新生的意义。)这部小说最后一卷有极其奇妙的一章,伊凡从司米尔加可夫那里回来,看见魔鬼坐在自己房内,他们谈了一个钟头。这魔鬼其实只是伊凡的潜意识,当时,伊凡那久已隐没、忘怀的灵魂内涵,逐渐摇曳而出。他认识它,伊凡以惊人的确实性认识了它,并且明确地说出来。可是,伊凡仍和魔鬼交谈,仍旧相信魔鬼,因为内在的事物同时也是外在的。他对魔鬼说的话非常气愤,他攻击魔鬼,他知道魔鬼已藏在自己身上,但他却向魔鬼扔杯子。在所有文学作品中,人与其潜意识界的对话,也许很少以如此明确的形式表现。这段对话(虽然极其气愤)以及对魔鬼的深入探求,正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向我们显示的途径,也是我们应该完成的使命。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这部巨著中,潜意识界已被表现为魔鬼。这是有道理的,因为我们所内化、所习得的道德之眼,已将一切存于内部而遭放逐的事物都视为魔鬼。如果伊凡与阿莱莎结合为一,一定会形成即将来临的新事物的基础,会产生较高层次的创造性。果然如此,则潜意识界已非魔鬼,而是亦神亦魔的东西,是造物主,是经常存在的万有之源泉。永恒者与造物主不能重新确定善与恶,只有人与比人还小的神才能。
在这本书中,那若隐若现,却扮演着主要角色的第五个卡拉马佐夫,似应特立一章。这个卡拉马佐夫就是有卡拉马佐夫血统的私生子司米尔加可夫。他是杀死卡拉马佐夫的人,确信神普遍存在的杀人凶手。他甚至能将最神圣、可怕的事物教给知识渊博的伊凡。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司米尔加可夫是一个最无生活能力,又最有知识的人物。在这篇随笔中,我无法仔细讨论这个最可怕的人物。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是汲取不尽的宝藏。即使朝向同一方向,我仍能在好几天中探求并发现新的特色。一种优美,甚至魅人的特色,至今仍然浮现脑际,这就是霍赫拉阔瓦母女的歇斯底里。在此,卡拉马佐夫要素、新事物与病态、罪恶的感染,以两种形态展现:其一是母亲霍赫拉阔瓦的病,她的本性植根于过去的本然事物中,就她而言,歇斯底里只是疾病、衰弱与愚蠢。反之,她可爱的女儿以歇斯底里形式展现的,不是疲劳,而是精力过剩与未来。当她面对童年与爱之成熟期的痛苦时,她已逐渐把思念与幻想伸展到罪恶中,而且比平凡的母亲深刻。就女儿这方面来说,不论是极度惊吓、罪恶或无耻,都具备了展示成果丰盈之未来的纯真与力量。母亲霍赫拉阔瓦只是够资格进入疗养院的歇斯底里女人,除此而外,她什么也没有。女儿虽然神经过敏,但她的病却是最高贵的力遭受阻碍的征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