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2/6页)

接着,我们要注意一些非常明显的事,那就是伊凡,他已随着故事的发展逐渐从文明人变为一个卡拉马佐夫人,从欧洲人变成俄国人,从形体具备的历史典型变为无形的未来素材。他从牢结的态度、知性、冷静与科学威严中堕落,这个外表上最坚强的卡拉马佐夫,也因焦虑与疯狂的紧张逐渐转变为歇斯底里、俄国式、卡拉马佐夫式的人物。整个过程显示了童话式梦境的安然状况,最后和魔鬼谈话的也就是这个怀疑者——伊凡,关于这点,容后再叙。

换言之,“俄罗斯人”(这样的人在很久以前,德国也有),既不能说是歇斯底里的病人、酒鬼、罪犯,也不能说是诗人、圣者。这些特质都杂然并陈,同居共处。俄罗斯人、卡拉马佐夫是杀人者,同时也是审判官;是野人,同时也是最纤细的灵魂;是道道地地的利己主义者,同时也是完美无缺的牺牲者。但,我们不能从欧式的、固定的、道德的、伦理的、教义的立场来逼迫这种人。这种人,在他们身上,外与内、善与恶、神与魔都将合而为一。

因此,卡拉马佐夫一家人都不时地要求他们灵魂所欲求的最高象征。也就是说,他们一再寻求内含魔鬼的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俄罗斯人可用这种象征来解释。这内含魔鬼的神(既神亦魔)是最古老的造物主德米尔克,是宇宙创造前即已存在的神。他是唯一者,超乎各种对立之外,不知有昼,不知有夜,也不知善与恶。他是虚无,是一切,是我们无法认知的,因为我们只能凭借对立来认知。我们是人,受昼与夜、温暖与寒冷的束缚,而且需要神和魔鬼。只有造物主德米尔克,不知善恶的一切者——神,才会活在对立之彼岸,既虚无又完整的事物中。

关于这点,可说的真不胜枚举,但只谈到这儿也就够了。我们已从俄罗斯人的本质中认识了俄罗斯人。他们是努力脱离各种对立、各种特质、各种道德的人,意欲回归幕后,归隐于个体化原理中的人。他们不爱什么,但爱一切;不怕什么,但怕一切;不会构成什么,但会构成一切。这种人已再度还原为原素,还原为不被型塑的灵性材料,他无法偕其形体而活,只有没落一途,只有穿梭而过。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魔术把这没落的人,这可怕的幽灵召唤了出来。大家都认为,他幸而没有完成《卡拉马佐夫兄弟》,要是《卡拉马佐夫兄弟》完成了,不只俄国文学,连俄国与人类都要爆破,都要四分五裂。

但已说出口的,即使说的人没有引出最后结论,毕竟不能加以否认。存在的、思维的、可能性的事物,已无法消去。俄罗斯人从很久以前就已存在,并且超越俄国存在于遥远的他处,支配了半个欧洲。大家都知道,这几年间,有一部分已经爆破,而且爆破得吓人。欧洲显然疲惫已极,渴望回归故乡,休息、重新调整与蜕变。

在这里,我想起了一位欧洲人的两句话。对我们任何人来说,这位欧洲人显然是指古老与过去的人物,已经没落,或者至少已变成可疑的欧洲代表性人物。我指的是威廉皇帝。他曾在一幅颇富奇妙寓意的绘画下写了一句话。这是他向欧洲民族提出的警语,他要欧洲民族在来自东方的危机中,好好守护自己“最神圣的宝物”。

威廉皇帝当然不是一个预感力很丰富的人,也不是很有深度的人,但他热心拥护、崇奉带有古风的理想。对于威胁到这种理想的危机,威廉确有某种预感能力。他不是心智高迈的人物,也不喜欢读优美书籍,他过分热衷于政治。因此,并不如大家所想的那样,那句题书的警语,并非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著作后才写的,而是受到日本野心的刺激,不自觉地对东方民族生出畏惧心才写下的。欧洲人认为,为了对抗欧洲,东方民族已蠢蠢欲动。

威廉皇帝在他的警告中究竟表达了什么?其正确性如何?我们只能推知一小部分。他当然不知道卡拉马佐夫兄弟,因为威廉讨厌优美、深刻的书。但他的直感,实在惊人,他感觉到他的危机的确存在,而且一天一天地更接近我们,威廉害怕的是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已受东方感染,疲惫的欧洲精神已摇摇摆摆地回归亚细亚的母体。因此,威廉才那么颤栗恐惧。

我所想起的第二句话,曾给我极其可怕的印象。(我不知道它是事实,抑是谣传。)这句话是:“拥有较佳神经的民族,在战争中一定会赢得胜利。”当时,战争刚爆发,听到这句话时,我觉得它很像地震的前兆。当然,威廉皇帝并无此意,他是为恭维德国才这么说的。威廉也许有很好的神经,在狩猎、阅兵时,他的确有——威廉懂得,也相信古老陈腐的假话:法国是背德的,已为病毒腐蚀;日耳曼人是道德的,有很多孩子。可是,其他的人——那些明辨事理,对未来能以触角预感的人——却觉得这句话非常可怕。因为他们知道,德国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德国的神经远不如西方敌人的神经。出自德国领导人物口中的豪语,有如宿命之傲慢那样回响,令人不寒而栗,因为宿命的傲慢已将德国引上破灭之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