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拉马佐夫兄弟/欧洲的没落(第3/6页)
与法国人、英国人、美国人相比,德国人绝对没有较佳的神经,充其量只比俄国人略胜一筹。因为神经不佳,才会被讥为歇斯底里、神经衰弱、背德等等。总而言之,这一切疾病都与卡拉马佐夫狂同义,而所谓神经不佳,其实就是这一切疾病的通俗表现。德国(奥地利除外)比欧洲其他国家更无抵抗地把胸膛袒露给卡拉马佐夫兄弟、陀思妥耶夫斯基和亚细亚。
所以,威廉皇帝曾经以他自己的形式两度预感并预言欧洲的没落。
可是,这与如何评估古老欧洲之没落毫无关系。在这一点上,途径与思维已分道扬镳。彻底信仰过去的人,忠实崇敬神圣化高贵形式与文化的人、坚守经过试炼道德的人,只有努力去阻止古老欧洲的没落,否则,他们只有相对悲泣。对他们而言,没落就是结束;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开始。对他们而言,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罪犯;对其他人来说,则是圣者。对他们而言,欧洲及其精神是一次性的、组织严密、不可侵犯、固定的、永存不变的;对其他人来说,则是成长的、可变的、永远自变的。
其实,卡拉马佐夫质素、亚细亚特质、混沌、野性危机、非道德等等,都与此世所有事物一样,既可加以肯定,也可予以否定。那些全然拒绝、诅咒、畏惧整体世界、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俄国人、亚洲及造物主的人,在此世已面临窘境。因为,卡拉马佐夫总居于优势。但他们犯了一项错误,总想在一切中发现事实与可见的有形之物。他们看见“欧洲的没落”已伴随雷霆闪电,挟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破局降临。也就是说,“欧洲的没落”,已携同充满残杀、暴行的革命、犯罪、腐化、窃盗、谋杀及一切恶行降临了。
这一切都是可能的,都存在于卡拉马佐夫之中。至于像卡拉马佐夫这类的人,在下一瞬间,会遭遇何种打击?我们完全无知。也许会被杀害,也许会听到颂神的赞歌。在卡拉马佐夫中,有阿莱莎那样的人,有特米脱里那样的人,也有费道尔那样的人,还有,像伊凡那样的人。他们并非因不同特质,而有不同特征。他们的特征是在拥有一切特质的良好基础下才成立的。
可是,这难以预测的未来人(现在已显露身形),不只构成恶,也构成善,不只建立新的魔国,也建立新的神国,所以始终焦虑不安,无法镇静。在地上究竟能建树什么,破坏什么,卡拉马佐夫兄弟毫不关心。他们的秘密是他们另有非道德性的价值与创造。
这些人由于他们不断探索内在的自我,不断注视自己的灵性,因此与其他较古老、井然有序,可以预测的人,亦即健全的人,完全不同。卡拉马佐夫兄弟什么罪都犯不了。他们只例外地犯了罪,因为他们考虑罪、梦见罪,而且只要确定想犯罪就犯罪的可能性,就心满意足。这里含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秘密,让我们试着探索他们的方式。
人类创制的一切事物,不论是文化、文明或秩序,都根据何事可为、何事不可为的约定而成立。那些位居动物与未来人类之间的人物,为了以高贵人的身份,来获取社会性,必须不断在自我内部压抑、隐藏,并否定许多事物——无限多之事物。人都沉溺于动物中、原始世界中,充满着动物性的利己主义,庞大、难以制御的冲动。这些危险冲动早已存在,而且经常存在。但文化、协定与文明却将它们隐藏起来,以致从外表上看不出来。从孩提时代,人们就已习得隐藏并否定这些冲动的方法。但任何一种冲动,都会呈现在亮处,任何冲动都生生不息,难以磨灭。任何冲动也都不会永远持续、永远变动,或永远高尚,任何一种冲动,就其本身而言,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比其他冲动坏。任何一个时代、任何一种文化都有比其他冲动更可怕、更须严禁的冲动。这些冲动是无药可救,须加以尽力克制的自然力。这自然力一旦复苏,这些冲动一旦不甘雌伏,一旦以其本身自然的狂热再度萌芽、成长,卡拉马佐夫兄弟即告诞生,一种文化、一种道德,一旦倦怠而动摇,异常而歇斯底里的人数就会增加。他们引发了奇妙的欲望,类似思春期的青年或孕妇,在他们灵魂中也会产生一种不可名状的冲迫感,由古老文化与道德观点而论,这只能说是恶。因为可用极强的,本能而素朴的声调说话,一切善意都变成可疑,一切法则都摇摇欲坠。
卡拉马佐夫兄弟是这样的人,对他们来说,一切法则都可视为因袭,一切正人君子都可视为俗物。他们容易高估自由与异常,他们对自己内心的呼声太过熟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