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9/12页)
只要一天没有大便,他就会变得格外焦虑不安。因为这件事预示着第二天“必定便秘”。他因用药的缘故,加之行动不便,便秘给他造成很大痛苦:吃木耳、吃豆芽、吃长纤维的蔬菜。用槐角丸、香油、开塞露、排毒养颜胶囊……中的西的,土的洋的,什么都用完,有时还是不济事,他憋得躺在床上不能动,我的弟弟每次都用手指一点一点往外抠。
说起来很惭愧,这件事本来是人子应尽的义务,我一次也未做。我后来的身体状态也不良,高血压、高血糖,肥胖得身子很大,只给父亲洗洗脚就弯腰透不过气来。应该说弟弟和弟媳是尽了力也尽了心的。我所能做的,只是每天回去看看,带点苹果、香蕉之类的利便水果,安慰几句,然后回来做自己的事。为了安慰,也为了好记,我送他三句话:
生存就是胜利
痛苦也是幸福
一切听天由命
千年古刹香严寺。后来又加一句“要要不要闹”——就是说你需要什么只管要,不要闹情绪——但是,清醒的时候这四句话不用你教,烦躁的时候他一句话也记不得。
记不得的时候,他常翻报纸,寻找“安乐死”的消息,某个国家允许“安乐死”,某个人“安乐死”得到某国政府的许可,这些消息可以去问我父亲,他必定能详尽告知。他的晚年是在痛苦希望与期望“安乐死”中度过的。
我的爷爷可以将《道德经》背得滚瓜烂熟,父亲唯一可资精神寄托的也是这部经,他一本又一本地抄,抄了就送人。年轻人、老人都送,他想将这份神秘的慰藉分送给所有的人。
他在离休之后,有一段时期爱园林作艺。没到干休所前,在军分区大院我们房前房后,他种花、种瓜、种菜。自己家也吃,但更多的是送人。我们家满院都是菊花。一到秋天,他会买回一平板车的花盆,一盆一盆地移栽。
春天,父亲就会带我到野外——当然不是赏春,更不是伤春,他似乎从来都不在意,或者说根本就没有这个情调的基因——他带我去寻找嫁接菊花的母本:野蒿和野艾。
——移回来,密集地栽在苗圃里。还有扦插的各种树苗、月季、桂花、松针、小柏枝……没有他插不活的树,连核桃树枝,什么无花果枝,他插上准活。这一小片苗圃三平方米大小吧,事先是深翻(这活是我干),他把沤好的大粪一层一层铺好,小水小量时时勤浇,我不记得哪一枝是死掉了的——等大一点他就一盆一盆地移栽。黄蒿、艾蒿也大了,栽过来,再嫁接菊花。到秋天,一盆菊花可以开出五六种颜色。这样的花倒不是谁来都给,是我端上送他的战友和军分区首长。
他的嫁接技术也是很好的。多少年后,中央电视台报道一则消息,说西红柿和马铃薯嫁接成功——上头结西红柿,土里头是土豆。我和妹妹看了都笑,因为几十年前父亲试着嫁接这两样,每年都接,每次都成功。但他很失望:“山药蛋长不大,西红柿也长不大。”顺手拔掉扔掉。中央电视台那录像我也见了,似乎长得还不如父亲的好,父亲说“西红柿这东西最好活,一片叶子扔到地里它就生根长苗”。他喜爱西红柿,除了果能吃,它的叶片能治便秘(但它毕竟有毒,还有番泻叶父亲都用得谨慎)。
……把桂花枝皮削掉半边,用塑料袋包上湿土肥料严严实实包扎起,第二年春天,在原枝上部剪断——一株新生桂花树就诞生了。桃树、杏树、梨树……这种枝和那种枝,靠接、枝接、芽接;没有他不接的,他只要接,没有接不活的。
父亲一辈子很少发火,但他有时很严厉。我没有听他说过一个字的脏话、粗话,对自己子女是这样,对外人更是客气。对子女的错失,他的言语锐利,让你深悔羞愧;对外人,一般是寡言冷淡,有点“难以接近”的意味,但有一次为了他种植的瓜菜,却和军分区的一位同志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在干休所未盖成之前,我们家在军分区大院里住着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一座歇山式的草堂(草顶、古建筑常见的那种式样),父亲和另外一位退休人员同住草堂,大约我家有三分之二的面积,剩下的他住。算是近邻吧。
父亲把这个院子变成了花园,靠墙根一带则种着许多草一样的中药,点种的玉米、向日葵、丝瓜、南瓜之类,那邻居也在墙根点种得有瓜类。有一天早晨,隔壁姓娄的那位退休参谋突然气冲冲地到西墙旁边,嘴里唧唧哝哝不知是说话还是骂人,手里猛撕乱扯那丝瓜秧。坐在正房里的父亲终于忍不住了,出来站在门口,挺直了身子,我很少见他这般威严的,看也不看那人喊:“娄参谋你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