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7/12页)

他从没有流过泪,爷爷病故,奶奶病故,他都没有哭。母亲病故,我和他并肩立在她的遗体旁,不知过了多久,父亲说:“她已经成了物质。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

父亲教我学会了理智。许多人都知道我说过“拿起笔来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笔夹着尾巴做人”,这后一句是从他的理智衍化而来。他在革命队伍里一直都是弱者,但他从来也没有过抗争。因为任何人的理智都能明白,鸡蛋只能老老实实在篮子里呆着,别说去碰石头,掉到地板上也是不行的,弱者倘有智慧,也是可以自存的,只是你不能“计利”,不能因为受委屈去挣扎。

有几次我问女儿:“最近功课怎么样?”答复都是一个调子,“还行吧。”“差不多。”“就那个样儿。”我觉得她是敷衍我,也拿她没办法。这事不经意。有一回看着渊洁童话,原来天下的子女都是这样对付老爸老妈。他这一提醒,回想起来,我小时上学也是这般对付母亲的。又自家好笑。

但父亲从不关心这些事,对子女穿着他也是从不过问的。他只注意冷暖与饥饱,还有绝不许有坏思想,严禁谈恋爱——该做的事,时机不对,会把好事做成坏事。

我和女生

我生活在一个自由度相当宽松的家庭。父亲母亲最关心我两件事,吃穿和品德作风,其实就第二件事而言,他们注重的也只是我和女同学的关系——不准谈恋爱。作风上头要求是不许稀稀拉拉丢三忘四。

别的不说,“不准谈恋爱”的要求是非常严格的,不单是行动上,且是思想上也要“远离女生”。我们家的保姆老太太在这上头和父母配合得也极密切,她告诉我:“看女人要这样看——离着四五十步,看脸,看身个儿;二三十步看腿;再近就看脚。”这么着“每况愈下”地看,弄得我一辈子都不能迎视对面过来的女子。不谈是不谈,但心里其实没有停止过“想”。照了老保姆的话去做,做是做了,偏是我天生目力极佳(验空军,我的视力是2.0)。四五十步,对面来的“芳容”全都一目了然,妍媸之分心里仍是十足。

有同学到家里来,倘是纯色男生,家里就会格外热情大方,父母会破例放下手中的家务和工作,无拘无束地和他们聊天,家中的好东西都尽数取出来大家说笑享用。假如杂有女生,他们就会“谨慎”起来,说笑归说笑,眼光不停地打量那女孩,也打量我,观察会不会有“别的情况”。若是单个的女生来,他们会变得矜持起来,礼貌格外周全,言谈格外庄重,热情没有。这种“镇静”,今天回想,仍觉压力不小。只有一次例外,父亲的一个老战友带着女儿到家来,也是我的同学。他的战友让我和女孩“比比个子”。我们真的立正站好,几乎零距离地对面相望着,呼吸相通。这对于已经习惯“每况愈下”的我,反而如同针芒在背,“比”出一鼻子汗来。

二月河在客厅。

以后,发生了沧桑巨变,“文革”开始,母亲病故,家也让朋友同学们抄了几次,“翻黑材料”翻了个底朝天。我已和两个妹妹各自参军,走遍了千山万水。我在国防施工第一线,根本没有女人,遑论“作风”什么什么的。倒是偷着读了不少的书,社会阅历多了,知识也丰富起来——我想素质肯定也提高了。因为有事实证明:我写了一些书和文章。

但这些书遭到几乎一致的批评:二月河不会写女人。

老实说,书里的故事也有些男女情事,多是根据“资料”,别人讲述书上写过了的,加上自己的心里感觉和想象杜撰而来,因为实际生活中,我和女同学们“没啥”,后来的情形又不可能“有啥”。因此也只好“就这”了。

父亲虽不打人,但语言非常犀利,说出的话像剃刀一样锋利。他自己的模范在那里摆着,得到一家人的敬畏当然顺理成章,不但我们四个子女,就连脾气刚烈的母亲也从来没有违逆过他的意旨。1960年我祖母在邯郸姑姑家逝去,我和父亲赶去奔丧,同时要扶柩回山西安葬。我们在邓县坐了九个小时汽车(那时没有高速公路,也没有火车,汽车速度每小时也就三四十公里)才赶到许昌。父亲令我:“到邮局给你姑父打个电话让他接站。”

可是我还从来没有打过电话,也不知道该怎么用这玩意,不敢犟嘴,也不敢问“到邮局怎么办”。极勉强地蹭进去,交了押金,报了姑父姓名,人家叫我:“坐进电话房等着。”过了一会儿,服务员说:“吕倜电话来了!”接着铃响,“房子”极小,只有六十厘米见方,尖锐的声音震得我心悸,忙拿起话筒,听见电话里说:“你是解放吗?我是姑父。”我没想到电话里人言语如此清晰,这东西好新奇!兴奋得一跳老高,话筒一扔就跑出去,大喊:“爸爸!我打通了!是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