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8/12页)
“你给姑父说了没有?”
“说什么?”
“火车车次嘛!几点钟从许昌上车,几点钟到邯郸,都要告诉你姑父呀……”
“没……有。”
“那你再回去说。”
“我没说过电话,觉得很不习惯。”
“去吧。”
我蹭了回去,心说我已经打通了,就这几步路,你(父亲)就不能去和姑父说说?这是你们大人的事,为什么非要逼着我干(不可)?嘀咕是嘀咕,没敢有任何“表示”,老老实实回去“打了”。事后,父亲告诉我:“你必须独立自主,有能力独立办事。”
他不像母亲那样反复叮咛,不要这样不要那样,如果这样会如何,如果那样又会怎样。父亲只说:“你去办这件事。”那就必须去,没什么“条件”可讲。他的这一威权,几乎一直保持到最后终结。他生前一些话,尚未办完的事,我们没有想过变通一下。只是在他老年患病,终日为“安乐死”絮絮不停时,我才有“生命就是胜利”的三条忠告。并且我还说:“爸爸,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要对你有所批评了。”
凌家有一条可怕的族忌。祖父、父亲、哥哥都有两任妻子,前房过世,后房继母。加上“被斗对象”,再加上“革命家庭”光环里头套着阴影,阴影又似乎是命中注定,这就看上去让人感觉“复杂”。总有人告诉父亲:“不要背成分包袱。”“不要多想过去的事。”而这恰恰是父亲一生最痛的伤口,他有心疾,怕听这些话,偏偏就是这些话不断困扰他弄得胆子愈来愈小,心也愈来愈细。最后他到什么程度?别人一说“穿毛衣”他就紧张,他认为是对毛主席的不敬。
他的这种状态,当然要影响到我们。我是二十八岁上结婚的。二十三岁(入伍)后,二十八岁前,家里一直不停开足马力为我“找对象”。父亲的条件是这样,贫农、党员——只要符合这两个条件——其余的不问。
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里讲了这么一件事,有人在北京租了一处老房,本来好好的,偏这人今天请道士驱鬼撵狐,明天又请和尚诵经祈祷,超度亡灵,请术士作法净房,法鼓神钹,香花醮酒,鞭炮烟火反复瞎折腾,结果引来了鬼,反而闹得他不遑一日之宁。
父亲这一病态,他太过重视,也招来了鬼,都瞧着不正常,看着“有点复杂”。我第一次探亲回家,正是年除夕,自己家吃年夜饭,是红薯面糊,“不忘旧社会”的忆苦饭,接着第一次第二次都这样。当时有一个老干部心里和父亲感情好。我听见他拍桌子骂:“操他们八辈!老凌怎么了?什么鸡巴成分,把命都交出去了,还说成分!老子成分好不在乎他们!有人再说你告诉我,我用砖头砸死他狗日的!”这位老前辈今天已经过世,他的话我像昨天听到一样清晰。
父亲年轻时,给我的印象是:精细,口齿便捷锋利如刀,温和而不张扬。待到七十岁之后,精细和不张扬仍旧,脾气变得愈来愈急躁。他睡不着,大便拉不下,走路和母亲病时差不多,几寸几寸迅速地前移,语言也模糊含混,一肚皮的往事无处告诉,只好坐在沙发里,每天默默地看电视——他最注意的就是药品广告:能治失眠的药和治便秘的,他总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然后就要和我们谈,要求去买——这件事做得如此认真:每隔十分钟他会提醒你一次:“那个药对我很重要。”他绝不命令你“马上去买”,而是一遍又一遍地强调“重要”,又说“恐怕很贵吧”——如果不立即去买,那就是还没有认识到它的重要性,再不然就是你嫌贵。日子久了,我们做儿子的一见此类“广告”,条件反射就是它重要。往往主动提出“要买”。他很高兴,但又怕我们是敷衍,每隔十分钟又会说“你们注意广告,有药要告诉我”……在这样的气氛下,我们往往是自动马上去买。买回来,老人会把药瓶全摆在桌上,戴上花镜,仔细看药品说明,看瓶口的出厂日期、有效期、禁忌食物药品、服法用量……买来的药够用多长时间都要一一写明算清楚。这些药都是不能报销的,此时我的收入已不在乎这点药钱,但他还是担心:“太贵了,你承受得了吗?”
虽然这些广告药物多数无效,但父亲从没有抱怨过假广告。他一次又一次上当、失望,但一次又一次重新期望,“再作努力”地重复要求,再来一次,终究,他能够落实的药也就是舒乐安定、松果体素和排毒养颜胶囊。其实他的病是积重难返,岂能是所有广告都假?这几种药有时也失灵,他就会变得异常焦躁,要求儿子们马上到他身边,听我们左一次右一次反复言语安慰。安慰得他满意就放你自便,安慰得不到火候你别想离开他一步,你去一趟洗手间他也要问“怎么还没回来”,在他最后几年,只要我在南阳,每天给他买水果带回去,还要随时聆听他召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