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3/13页)
“过河干部”的家庭情况我见得极多,大致是这样三种:一、家中有原配妻子,干部在外作战,就近又在部队或部队附近“又解决”一次的;二、家无妻小,在部队找到爱人的;三、夫妇都是老资格,同时过河的。这三种情况当然是战争的原因,战争造成夫妻长期分居,胜利后离婚的,趁机离婚的,是当时一股强大的、不可阻挡的风。有一篇回忆录说,徐光达大将乃至每见一个部下,都要恂恂相问:“你离婚了没有?”(这可能是他判断部下品格的一个标准)。鉴于这种特殊情况离婚的,离婚不离家的,原配在家,部队又成家的,不离婚稀里糊涂过的家庭不计其数。父母这样同时过河,同处一地工作的,一般说女的资格都比较老,这样的家不多见。常见的倒是离异家庭(我对此不持批评态度,这是战争结果)。父亲是老资格,母亲也是老资格,我们这个家如果放在北京,甚至郑州,也许是个大展鸿图的家庭。两株成材树在森林里是安全的,放在一片小树苗中,那就太扎眼了一点,别的不谈,因为他们二人工资总合三百余元,不但一般的地委、县委书记不能望其项背,即使军分区的司令、政委,也难与为匹。《鬼谷子致苏秦张仪书》中说:
子独不见河边之柳乎?仆御折其枝,波浪激其根,此木非与天下人有仇雠,盖所居者然。夫华霍之树檀,嵩岱之松柏……上叶干青云,下根通三泉,千秋万岁不逢斧斤之伐,亦所居者然也。
这和《神灭论》说的意思差不多,父亲和母亲这两片叶子吹落到北京是一回事,落到一中原县城,就成了河边之柳,折枝激根在所难免。我认为母亲身体太弱,经不起这样的摧残,她的死与她的优秀及与众不同有关;父亲退得早,倘若进入“文革”,他仍在工作,也是很了不起的。
投奔革命记
凌尔文
马翠兰同志(小名翠妞),山西省昔阳县王家庄人,1922年生于一个手工业兼少量土地的家庭。父亲马润渊和哥哥马富兰在昔阳县开个小银匠铺,自做自卖,并无雇工,二叔马润宽在榆次当织布工人,小叔和二哥在家种田。1931年母亲宋氏因病去世,翠兰当时只有十一岁,因弟、妹年少,只好弃学回家帮助料理家事。母亲在世时,曾通过亲友说合把她许配给李家庄文明为娃娃亲。
二月河的父亲凌尔文。1937年10月1日,日寇占领了昔阳城,到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父亲为了避难,便将十五岁的翠兰送到李家庄草草完婚。婚后夫妻恩爱,公婆爱待使翠兰倍感幸福。但是,日寇的残暴行为日盛一日,百姓不得安宁,父亲失业参加了秘密农会与情报工作,大哥马富兰也投入了抗日活动。翠兰因当时封建思想的干扰,加之公婆年过半百,弟妹幼小无人照顾,只好留在家中。1937年至1940年,出外抗日的兄弟们还有信息交流,逐渐地因日寇清乡,实行强化治安而中断了书信往来。
日本鬼子越来越猖狂,在西峪口一次杀害三百人,1941年在昔阳城大庙活埋了二十一位知识分子,接着组织起蝇蛆一样的自卫团(百姓称为棒棒队、镰把队),疯狂屠杀活埋数以万计的人,许多抗日志士惨遭杀害。日寇汉奸还不断以“双抗属”的罪名毒打、扣押、勒索翠兰一家,逼他们交出外出抗日的亲人。全家人整日提心吊胆,翠兰原想在家养老抚幼的愿望彻底破灭,便产生了跑出去投奔抗日队伍的愿望。她跑到娘家,娘家嫂子抱着没爹的孩子,两家都哭成一团,出外的兄弟们都没有音讯,各种流言不断地传来,甚至还有一些人来劝她们改嫁。直到1943年,根据地扩大,环境好转,才传来了文明的消息,翠兰禁不住放声大哭。丈夫还活着,他在昔西的大山里打日本鬼子,捎信人还见过他。虽然地址不详细,但翠兰决定投奔革命,到大山里和丈夫一起抗日。公婆好言劝阻,都无法动摇儿媳的决心,便把翠兰送回娘家。二哥是个粗汉,软硬兼施地继续劝阻,兄妹两人吵了起来,没办法,干脆把翠兰锁在房子里,并嘱咐嫂子说:“跑了可是丢咱家的人,千万看好!”但两个嫂子心地善良,看着妹妹整天不吃不喝,埋头哭泣,心中不忍,便把翠兰送到了河西姑母家。姑母六十岁的人了,会下神算卦,为定出翠兰出走的吉凶,她洗了手,点上香,向红布盖着的神房默默祷告,之后抽了一支签,上边写的竟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贵人遭难吉中有凶,凶能化吉,前途光明。”于是当天晚上,便送她上了路,并嘱咐说:“不管有多难,要一直向西走,自有神明保佑你。”翠兰跌跌撞撞走了一晚上,到了离城八里的巴州。面前有一条大河,她依然不敢停留,不料过河时,忽然雷鸣电闪,下起了倾盆大雨,翠兰不顾生死继续前进。这时山洪暴发,没腰深的水冲了下来,两岸人群呼喊,几个大汉急下河把被大水冲倒的翠兰救上了岸,但她不敢久留,继续赶路。半路遇到了小村庄,归秦山管,这里离敌人碉堡不远。但百姓们说八路军也不断来,村政干部都是两面维持。当晚住在一个老太太家里,她想认翠兰做干女儿。翠兰不敢久留,假称去岭西探亲,回来一定相认。第三天沿山路爬到了掌城西川,听当地人说,翻过大山即是西寨牙。山上全是小路,有时没有路,向上看,山接着天,只有一些打柴人踩下的搁脚路。这里离昔阳县城二十余里,离掌城敌人碉堡七八里,翠兰藏在树林里长吁了一口气,心想,日本鬼子离我远了,那大山再高也是中国的山,山上的虎狼也是中国的,总得给我让条路。又爬了十余里路,身上被划破几处也不在乎,天快到下午了,心想今晚住到哪里?想到这里只有前进,手抓树根、荒草,脚踩乱石向上爬。爬了一阵,忽然看见了一个小庙,也没有院墙,翠兰心中暗喜。进了庙门,只见小庙没有门窗,神胎泥像的金皮已经脱落,也没有香炉,可见长久没有香火了。翠兰自幼受家庭影响,从不信鬼神,在这满目荆棘、满山狼嚎狐窜、远离亲人的深山破庙里,也不由得向这个泥像叩了个头。自念一生行善,一切鬼怪不得近身,又想想姑母送的戒指,自感勇气倍增。扭头向后看都是高低不等、深不可测的高山深谷,想退万不能;再仰望西山,高山密林顶着云天,却又有些胆怯。她在庙门前正犹豫,冷不防有人喝道:“站住,什么人?”这一声震得山里回声四荡。她吓了一跳,正在发呆,早有两个穿便衣握着手枪的人连唬带吓地把翠兰捆了起来。这些人说,这女人东张西望,不走正路,肯定不是好人,说不定是个奸细。翠兰并不挣扎,只说是走亲戚,不是坏人,但他们并不理睬,一前一后押着她向北走。翠兰心中拿定主意,如果落在汉奸手里,就拼他个你死我活;如果是掠财的土匪,就把银首饰送了;如果受侮辱,就拼死跳山涧;如果是八路军就算我千幸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