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9/13页)

“我从北屋出来,见我屋里没了灯,大门也开着,心里就是一惊。”母亲如是说,“进屋用手电筒照了照,没有见什么情况,解放已经睡着,这才放心。天已经半夜过了,我就没再点灯,也没脱衣服就睡下……我迷糊着没有睡熟,听见床下有动静,好像有人在大喘气,呼哧呼哧声音很粗,再听一会儿,我断定不是人,是畜牲,不是狼就是豹子钻进来了……我反手向床下开了一枪,那畜牲一拱就钻到外间,从亮窗上跳出去跑了……”

这件事真的极端凶险,倘母亲散会迟一点,甚至,如果那灯熄灭早一点,或者母亲大意,回来就很快入睡,至少是没有了凌解放,也许母子同丧狼口。那样的话,所有这花花世界对我来说,不过是幻化短梦,一切都早早寂灭,世界上肯定少了一个二月河,这对有些人,也许是件快事,但也许对另有一些人,是遗憾了。母亲表面上泰然自若,但她实际上很害怕。第二夜我睡醒发现自己在她怀里,这也是从没有的事,她在哭,说:“你要是有个什么,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同样在这期间,我挨了记忆中最重一次打。在那之前之后,我都挨过打,但没有这次重。也没有这一次冤枉。这肯定还是在秋季,因为公安局大门外空场边的梨熟了。我在以后的日月中吃过不少梨,尤其是患糖尿病之后,有人介绍梨可以消渴,也就是能治糖尿病,有一段日子逢梨就吃,往饱里吃,后来发现不管用,才收束了——进口的雪梨,新疆的香梨,砀山梨,还有什么康德梨……叫不出名的各种梨,还有东北的秋子梨,棠梨,山上的野梨……我都吃过。但总觉得不是太甜就是太酸,或太糙,或过腻,口感总不如栾川梨。栾川还能吃到野草莓——大的也就蚕豆大,小的比黄豆略强,我和小朋友们在水渠边常能采到,运气好的话,一会儿就能采到一小把,和桑葚有点相似,比桑葚味道好了去。草莓,还有梨,这是我在栾川的水果口福。但公安局门前的大梨树,始终没敢上树偷过,因为人来人往的,大人很多,怕“挨嚷”,但梨被风刮得落下,小伙伴们都会一拥而上,抢到手便大口啃,吃得汁液四溢,顺嘴流淌。

这应是将到中秋,树主来收梨了,那梨树又高又大,摘梨的人站在高处树杈上,下边人几乎看不见他们。他们在树权上捆一个长口袋——比人还长——口袋不粗,但却很长,摘下的梨就放进口袋。时不时有人失手掉下梨来,尽管地下是土场,但那梨很酥脆,有的摔成两半,有的破掉一半……完好的梨一个没有。我和街上的几个小朋友就站在场边——轮着去取:这是不用抢的,有点轮个儿排队的意思,这一个你要,那一个肯定是我的,这么着约定俗成——捡过来放在自己身边的石凳上:这就是我的了。收梨的人根本不要这些残货……捡到傍黑,我梨也吃饱了,用小布衫把我捡的那一堆兜回去,放进抽屉里。我很有成就感。晚上妈回来,就说:“妈,你猜,我给你买了什么?”然后妈说:“你能买个屁!”然后我再说……

这么想得美,迷糊着就睡了。

半夜里,她回来了,我醒来看见她,下午想的词忘得干干净净,张口就说:“妈,你看抽屉里,梨!”

母亲打开抽屉,一看脸色就变了:“哪来的?”

“门口那几棵梨树,”我说,“他们摘梨掉的,我捡的!”

“掉了你就敢捡?”

“他们(别的小孩)都捡,谁捡是谁的!”

“你还犟嘴!”母亲一把就拉起了我,照屁股就一巴掌,“给人家送回去!”

“我不!”我也梗起了脖子,“我没有偷,他们都捡。”

“那也不行!”她“啪”地又是一掌,重重落在屁股上。

我“哇”的一声号啕大哭……巴掌像雨点一样急促,一掌又一掌击在我的屁股上……

上房的局长,满院的公安叔叔全都被我杀猪一样的号哭惊动了,有几个叔叔跑进来护住了我问:“马股长,孩子怎么啦?这样打!”母亲向他们介绍了解放的行为:“该不该打?”

这事如果放在任何时候,叔叔们理应责怪母亲:“这么点小事,孩子有什么过错?”但当时叔叔们不是这话,只说“他小孩子,还不懂事,不要打……”又对我说,“娃儿,不要随便吃别人的东西……”

我是后来才听说,敌人当时活动猖獗,有买通我们的伙夫,往食堂大锅里下“红信”(砒霜)的,被发现了,枪毙了好几个投毒的人。公安局大院的主人,就是逃亡在外的大地主,有通敌的可能——栾川的“社情”实在是太复杂,太血腥了。

到了陕县,我的屁股经常遭遇母亲的巴掌,大致原因——逃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