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10/13页)
母亲和父亲一样,关照不到我的功课。我不是个好学生,随着她到处走,这个学校那个学校经常流动,功课节奏不一样,我又爱玩,功课就不好,越是不好,越是不想学,于是就逃学(引《致老师的一封信》)。这封信引起一些老师的评议,和对素质教育的一些思索,也引起一些老师对我的愤慨。他们觉得二月河这人不地道,受了老师的教诲,不肯好好努力,日后成才出书,还要羞辱师尊。“报昔日一箭之仇”,端的不是好人。但是我觉得我不是的。我对体制不满是有的,事实上我十分尊敬教过我的老师。包括那些给过我难堪的老师我也怀着一份美好的思念——大人管小孩,难道一定都得讲理?都得正确?更多的时候,我怀念他们的情。他们觉得我应该“行”,而实际上又“不行”,他们的失望之情令我感动。人呐,知人也难,欲人知尤难。
话说当初,我确实是个逃学大王。一逃就是半月,一月的时候也有的是,摘酸枣,到老和尚庙里偷梨,黄河里去洗澡,踩“晃滩”(在黄河滩岸地用小脚踩出稀软的一片泥地),再到花生地偷一把花生,或偷摘一个半生不熟的西瓜甜瓜之类,有时捉迷藏、“抓特务”、打野仗——逃学有无尽的快乐,当然也有恐慌:逃上半天,怕上学受批评,下半天就更不敢去,第二天越发不敢去,第三天……会下了“决心”:反正这顿打是挨定了,等着老师告状,妈来揍我吧!这样的心理和犯罪学的心理也许是有相通的。寡妇失节,有了一次就会有下一次,一百次也一样。直到有一天,看见我们牛老师——现在回想我的第一位老师:牛转娣。其实她也是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缠过足的……她走路高视阔步,红红的脸膛高仰着,她不算很漂亮,但在我心中是白雪公主那样的高贵——她就这么从街南头走过来,我躲在大树后,头“嗡”的一声,知道大事不好了!她要到家告状!
一般的情况是这样,这个上午是“逃”不出好儿了。蹭蹭,到中午,所有街巷人家炊烟尽熄,我走走停停,试探着往家磨蹭。我家在陕县换过一处租房,先住在北大街路东,房东是卖馍的小老板。沿街向北向东折一个三十米窄胡同,胡同底是在山墙上砌的一个小土地庙,庙北侧大门朝南,就是这家了——我不止一次逃学,是在这个小胡同里与母亲遭遇。记得第一次打是在饭后。她不动声色地和惴惴不安的我一块吃饭,放下碗就变了脸:“解放,今天上午学的什么?”
二月河在现居家门口。我情知牛老师来过,说假话只会多挨几巴掌,木着脸,低着头,用脚尖不停地跐地。
“嗯?!”
“我……我没去。”
“干什么去了?”
“和黑喜,香疙瘩他们河边玩去了。”
“昨天呢?你旷了几天课?”
“一……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母亲早已勃然大怒,“半个月你都没去了!”
她不再看我的可怜相,拖过来把我头搂在怀里腾出手劈劈啪啪……汉贾谊说“制敲扑以鞭挞天下”。母亲的“敲扑”打得我杀猪般号哭,夹着眼泪鼻涕地咳嗽打喷嚏……现在回想起来“挺热闹的”。我很怀念这样的时刻,可哪里又能够再有?
他们二老关照不到我的学习,除了忙,一个很实际的事是父亲只有高小文化,他的文史功底够得上大学水准,但数学他不行。我们“那时间”功课很松,整个六年小学只学完了四则运算,父亲在能指导我时不在身边,我见到他时,他已无力指导。母亲更不行,她一天学也没上过。她那手漂亮的字和不错的工作总结之类,都是父亲教的。
直到将考初中,母亲才真的急了。有一次吃过饭上学,她叫住了我:“解放,今年考试知道吧?”
“是,妈。”
“我说的不是毕业。”母亲望着窗外的梧桐树影,“是你初中进学考试。”
“你能考上吗?”
“……够呛。”
“你才十三岁,考不上学能做什么?”
“我复习一年再考……”
“最好今年就考上。”母亲一口便截断了我,“还有两个月,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再加一把劲。”她见叔叔来,一边开门一边说,“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
这事有这么一段小插曲:时值1957年,满院贴的都是大字报,母亲独有一张漫画,是这样——她坐在椅子上,头发散乱,手里拿着一鸡毛掸子,我则垂头丧气站在她面前,一个方块里写着她的话:“考不上初中一点前途也没有!”这是很熟的一个叔叔,我下来嘀咕:“这人怎么这样?”母亲说:“画的是真事,夸张了一点。他说的不是政治,应付运动的。”但那人后来被划了右派。他害怕惩罚,逃到龙门走投无路,自到派出所,给他们股里打电话,请求“组织上原谅”,他们股长来我家汇报,母亲说:“幸好他没带枪,带枪我就饶不了他了。右派是右派,上头划定的,我们单位不能不给碗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