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8/13页)

母亲一辈子似乎都和梧桐树住在一处。她在栾川,西厢房前是四株;到陕县,我们换了两处民居租住,院里是两株和三株;到洛阳,住东厢房,庭院里是四株;后又到邓县,她住北房,院子里仍是四株梧桐。我可以肯定地说她喜爱这树。这种树非常干净,树干高大,中间绝少枝蔓,叶片大,碧绿清明,阴地大,精神可以为之一爽,“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句词里头的树,我总觉得就是梧桐树。缺点是秋风一起,枝叶相撞声响很大。我后来看了一本书叫《三月雪》。作者的名字已记不清了。那上头写的也是即将解放时一个女干部在敌我混杂的险恶局势下开辟工作的故事。看这个书时我已过中年,我的泪一下子涌满了眼眶。她使我忆起了栾川时的母亲。谁都知道公安局里,刑侦工作是最难干的,干这工作的也是最能干的,她一个女同志,二十多一点,就做侦察股长!她每天都擦枪,还不是因为每天都开枪了——她当时面对的主要敌人不是一般的作案谋利的歹徒,而是明火执仗与我军势均力敌拉锯作战的土匪。我的母亲是英雄,是女英雄,从小我就有这份自豪。

在这期间,我出了一次危险。我们母子住的西厢房,是两明一暗三间房。我们卧室在最北边,南边两间亮房是平常的木大门,里边的住室是两重门,现在栾川人不知是否还有这样的设计:外头是一个单扇的竹门,门下半截密编,上半是约两寸许一个一个的小方格,用纸糊起,这叫风门;竹门内又一重是木门,才是防护所用——这应是大户人家的讲究,如果天太热,就在里边把木门打开,只留下竹门,既安全又凉爽。母亲通常回来,是把外房的门栓起来,里边两重门全部打开,然后在灯下擦枪写字。但这一夜情况有点不同,她回来后又被人叫了出去,到北正房开会——我想肯定是局长召集临时会议,因为同在一个院子,她没有锁门,只在内门外挂了钌铞,把风门关上,把外门又掩上,她去开会了。

她常常这样的,我已经习惯了,独自躺在床上,看着桌上幽幽忽忽跳动闪烁的油灯,听外边撕帛裂布一样的风声。伏牛山留在我耳畔的这种天籁,永远都不会在记忆里消逝——一会儿像倒海翻江,又听中间夹着“日日……”的啸声。突然又一阵“刷刷”“簌簌”的声音,如急雨骤风洒落在满山的荆树之上,又像有人在撕一匹长长的,不到头的布,夹杂在淆乱的风声中,细听似乎还有人打鼾的音息在这些声音中横穿。有时又猛地吹,“呼”!连房梁屋檐都似乎经受不得,发出吱吱咯咯的呻吟。睡在这样的房子里,我有时会觉得外边的大山在摇晃,所有的树都在疯狂地旋扫天穹,而这房子像惊涛骇浪中漂移旋转的小舟。这样吓人的天是我离开栾川,到了洛阳,住进高堂静室之后翻忆的感觉,那是令人惊心动魄的风,离开栾川后再也没有经历过。我在栾川时这样的夜晚却很平常……忽然,外间一阵细碎的声响,我以为母亲回来了,仰脸喊了一声“妈!”

我抬起头看,因为风的摇撼,钌铞已经自行打开,里边的木门已被吹开一扇,但风门还是好好的,从破格的一动一动的窗纸间,能看到一只淡灰色的大大的眼睛向屋里窥探!屋子里的灯还亮着,只是因为外间门已大开,只隔一个风门,屋里已能进风,那油灯忽悠忽悠闪着,摇曳着,将要熄灭,风小一点,它又亮了——这样的情景如果我已懂事,会吓得浑身汗毛乍起,大呼小叫地喊妈妈的。但我那时太小,还不知道什么叫危险,竟尔昏昏睡去。

“啪!”一声焦脆的枪响惊醒了我。屋子里一片漆黑,只能听到外边喊:“来人,马股长这里出事了!”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群人都拥了进来,我惊怔间,母亲已点亮了灯,对着门外说:“不要紧,不是敌人。是只狼,想吃解放,闯进来了……”

事情的全过程是母亲和叔叔们讲给我听的。那只狼是只老狼,公安局正门它进不来,它是从破仓库那边一个水道口钻进来的,大约饿极了想找点食吃。它进院的“第一站”便是我住的西厢北屋——山里的老狼是非常狠,也非常“能”的。它在院里已观察了形势:人都在北房正间闭门开会,其他地方没人,又趴在西厢窗台上舔破纸看,见我独自躺在床上,就从虚掩的正门钻进外面亮房,扒着风门观察——这就是我见到的那只灰色的大眼了。

据我所知,狼是怕火光的,屋里有灯,它就不敢进来。大概是风将灯吹熄,它就进来了。但接着,上房的会议结束了,满院都是人,这只倒霉的狼只好钻进床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