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第6/13页)
按照命相学,舅舅是我命中第一个贵人,一见面他就救了我一命。母亲过河是1947年的严冬。但我想,也就是初人严冬吧。因为到了正月,整个黄河都会被冰封掉,冰层不厚时,行人也走不得,船也行不得。我的舅舅当时在武安工作,母亲可能觉得这是他入伍的好机会,就写信给他,把路途日程说了,嘱他“赶上部队,跟我过河”。
但舅舅接到信,计算时间,已来不及到母亲出发地会合,他毅然决定由武安人太行,插路直奔黄河,到那里寻找母亲,舅舅告诉我,那年他十五岁,事实上什么也不懂。因为当时南下部队很多,都要过河,部队征用的都是胶皮轮的大车,他也不问路,就顺着这种车印直向西南。
天气极冷,漫天下着鹅毛大雪,但舅舅参军的心情可说是焦急,昼夜不停地赶,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他赶到黄河岸,母亲抱着我,正准备上船,眼睛看着大道,望眼欲穿地等着她的弟弟。正焦急张皇间,舅舅满身是雪从大道上跑向母亲,张着手呼喊:“姐姐!我赶上了!”接着姐弟两个在雪地里又跳,又笑,又哭。舅舅又问:“解放呢?”母亲忙打开重重包裹的棉大衣、被子、小褥子,一边笑着说:“解放,你看谁来了,你小舅!”话未说完,她愣住了,原来我被“包裹”得过紧,捂昏了过去,已经人事不知,脸色已经青了,呼吸也没有了。于是,随船的卫生员、母亲、舅舅一起对我施救,又掐人中,又施人工呼吸,二十分钟后,我哇地放声大哭,众人才放下心来。
姐弟二人悲喜交集,在太行山下,严冬的黄河中抱着我南渡。漫天的飞雪从天上,从太行的峡谷中疯狂地飘落直坠,或成团、或片片絮絮,亿万只白蝴蝶般投向苍茫混沌的河面。他们的心情自然很激动,因为他们认为前途非常光明远大,而从此可以不再理会笼罩在家庭上空那片驱赶不散的阴霾。
这是舅父的“投奔姐姐记”由我来撰述:其实就是“投奔革命记”的另一仿本。
但是我敢说,母亲的见识还达不到我们今天的认知水平,只要“阶级斗争为纲”,那片阴霾在全中国就始终是一种正统权威的“太阿之柄”,在哪里都一样,只要你额角上打着“阶级烙印”,而这烙印不是党旗那样红得纯正,有杂色,达摩克利斯剑就始终在你上空悬着。
1965年我的母亲病故。在她的墓碑上写着曾任的职务,最高是“区妇联主任”,但是父亲的《投奔革命记》,还有舅舅的回忆,都明明白白是“昔阳县妇救会主席”——一点也不用怀疑,她是在这个职务上入伍的,她和父亲一样往下降,到栾川县公安局做锄奸股长,而后又改做侦察股的股长,她从来没说过这件事,我也从来没有感到她有“受委屈”的心情。和父亲简直一模一样:职务高低没关系,只要心情舒畅(不挨整)就行。二姨夫吴可纠比她资历老,四姨夫凌振中也是1945年初的八路,二姨她操心可能较少,三姨和舅舅,她的关怀是带着母性那样的深沉的。
三十六计走为上,父母亲都是懂一点辩证法的。历史的政治造成的环境,昔阳不是他们施为的战场。走才能有变数,才能有运动,“走运走运”,不走就没有运。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这样:比如国民党树倒猢狲散,猢狲们走到台湾美国,肯定比留在家里等镇反等各色运动要好点。可是,我认为,父母亲命运不好,走的圈子还是小了点,而且没有重要人物的帮助。他们脱离了地震区,却没有走出雷雨区去。
但是,舅舅和妈妈终于走进了伏牛山,走进了栾川县城。
二月河在家中书房内。你打开地图看,这里全是山,县城在伏牛山腹地。我随母亲和舅舅过了黄河,和父亲部队派去接她的小分队接上了头。我当时才不足三岁,所有的记忆都是模模糊糊的。现在又历经了半个多世纪,那山是什么形态、水又是怎样的流淌,像隔了一层毛玻璃,有一点影子,但“焦距”是无论如何对不准的了。山川街巷,有点像小时候看的“拉洋片”,跳动着倏尔变幻图样。但我不能全然忘记,因为从过河到栾川,我确实已经“记事”了。这是我随母亲初度人生的珍贵经历。
现在据理推想,我们过河的地点当在风陵渡。天寒、雪大、风急、浪高,我被裹在被子里上的船,舅舅那时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抱着重重包着的襁褓,大船的桅杆在我的视线里,高高地矗着,摇晃着指向绛红色苍暗的天空。我至今都不能忘掉那冷,雪花大片大片地在船帆的暗影下迅速地飘落。黄河的涛声夹着风啸声,船工的号子声,还有不知什么东西拍打船舷的啪啪声,搅得满船都是淆乱的声息。雪花有时飘落在脸上,还有黄河的浪花,有时也会有大滴的水溅上来,我觉得比雪还要冷。我哭了。